第500章 轮回
跪在地上,乌尔扎布向南方磕头。
脆嫩的草原之上,悠悠苍天之下,可以看见被航弹炸出的爆坑,黑色的土坑混杂着血肉。
厮杀叫喊退却反而衬托出此刻的静谧,混乱的世界归于静谧,这样的静谧与这片土地埋葬太多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他张口想说上几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部分兴安军军官望向熟悉而陌生的乌尔扎布,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乌尔扎布会放弃高官厚禄,抛弃前半生的一切去加入抗联。
他们想不明白的还有很多。
冯志刚他们来到战场,连战斗的尾巴都没赶上,这里是最后一锤定音的现场。
此役,全歼兴安军骑兵第七、第八团,击毙两名日籍中校副团长,校级军官四人,击毙敌军七百余人,俘虏六百多,还有一部分兴安军一头扎进西面的芦苇湿地中。
其中俘虏兴安军第七骑兵团团长秦焕章等一众军官,缴获迫击炮八门,轻重机枪三十余挺,武器弹药无算,更多是缴获上千匹战马。
抗联第一支队牺牲七十三人,第五支队牺牲四十六人,嫩西蒙古骑兵支队牺牲三十二人,第二支队牺牲二十七人。抗联伤亡两百多人。
最大的牺牲在争夺黑头山渡口时,骑兵部队来回与两倍于己的敌人来回争夺,拿下渡口又争夺黑头山高地。他们打的是攻坚战斗,且是穿插部队缺乏炮火支援,得一寸一寸的啃。
在那群兴安军俘虏中,老侯和乌尔扎布一样,在其中寻找。
“谁是陈巴尔虎人?”
“陈巴尔虎人出来!”
那几百俘虏中站出来几十个,老侯拿起马鞭抽打在他们身上,他说自己是陈巴尔虎人。那群俘虏不少被他杀怕了,以往老侯会将他们拎出来杀掉。
但老侯没那样做,他更像是教训不成器的后辈,说出自己的名字,说出自己记忆中所知道的亲朋好友名字,那群家伙中还真有几个跟老侯是同一个氏族部落。
他把那几个家伙打了一顿,脱下军服、摘下绣有红色五角星的骑兵尖头帽,狠狠将那几个年轻人摔到爬不起来。然后又抱着他们哭,询问相熟之人的近况。
家庭、故乡、好友,战争将一切都撕裂开来。
家乡的人已经差不多忘记这位十年前离家的少年,少年离家十年早已成为一个中年汉子。
少年有意伏中行。馘名王,扫沙场。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这是老侯的曾经,也是他的现在······
从唐代的室韦都督府城,到蒙古帝国的王城,再到明代的卫所,而后是清代的哨卡。王侯将相都没了土,一个又一个帝国在这里建立疆域,又因为腐朽而失落。
一个又一个缩影,千年间边庭苦寒之地的无奈,我们是历史的缩影,是古往今来的轮回,轮回需要人推动,推动了叫复兴,推不动就叫灭亡。
······
日暮西斜。
草原上的人渐渐离去,牺牲的战士被埋葬在战斗过的地方,胜利使得抗联能够掩埋逝者,而不用丢弃在荒草堆中任凭野兽啃食、风吹日晒。
俘虏大多被押送到黑头山渡口,经过教育后就地释放,一部分被俘虏的日籍军官还有蒙满军官被枪毙,还有一部分俘虏提出要加入抗联。他们是当地人,与白俄骑兵部队有血仇,抗联将白俄部队消灭。
还有相当一部分选择回家,回到大兴安岭中,亦或者回到呼伦贝尔草原中的部落。抗联给他们发放食物,让他们能够一路吃饱喝足回家。
在黑头山渡口处。
山坡上,战士们正在收殓战死者的遗体,打扫战场,将双方的战死者分开埋葬。
兴安军骑兵第七团团长秦焕章站在河边,渡口处有两艘简易木筏,上面坐满兴安军的伤兵。
“不杀我?”
乌尔扎布摇摇头:“我知道你的性子软,没干什么残害老百姓的事情,如果不是你性格软弱无主见,日本人也不会让你当团长。
而且我们抗联有纪律,你不符合严肃镇压的人员之内。”
“我以为是你给上面当官的求情,不过我还是欠你一个人情。”
“同学一场,我劝你早日醒悟。”
秦焕章无奈苦涩一笑:“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也不知道抗联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额吉都不顾了。至少你在兴安军,王爷对你家很好,逢年过节都会有赏赐。
额吉死了,家没了,真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乌尔扎布说:“人不该只为自己,科尔沁草原上如果没有王爷们和日本人,草会更茂盛,牛羊会更多。”
“或许吧,谁知道。”
踏上那艘简易木筏,秦焕章坐在木筏子上,木筏离渡口越来越远,他看见在火光照耀下的乌尔扎布越来越模糊,他有些佩服乌尔扎布。
作为一名受过教育的高级军官,秦焕章只是舍不得现在的生活,畏惧日寇的报复,这不代表他傻,不明白乌尔扎布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家伙是个有心气的人,不像自己性格软弱无主见,如乌尔扎布所言,秦焕章知道正因为此他才能够在哈拉哈战役之后晋升上校担任团长。日本人嘴上说一套,暗地里是绝不会允许有乌尔扎布这样民族解放意识的人担任高级军官。
渡口边的火光越来越黯淡,木筏碰到陆地。
来到河对岸,这里早已聚集起一批兴安军士兵,有不少人已经离开,还有不少人在等待秦焕章下令。
“团长,咱这样回去该怎么向日本人复命?”一名少尉军官问。
秦焕章说:“打败仗了呗,难道你还想继续跟自己人干?”
“团长,我们想回家。”
“那就回家吧。”
话音落地,岸边又少了一半人,只剩下百十号人围在身旁,这些人都是与秦焕章来自一个地区,是老乡,也是将他视为主心骨的人。
这是他的骨干簇拥,在日本人眼里是炮灰,在抗联眼里是一群绣花枕头。
在黑头山上,乌尔扎布和他那群兄弟找了一个盛开鲜花的地方,沉默的挖掘土坑,一个可以容纳下十几人的土坑。手里的火把散发出光与热,他蹲在土坑旁用毛巾擦拭烈士的脸庞。
包广将牺牲者的姓名、籍贯和牺牲地记录下来,之后将交给五支队政治部。
轻轻擦拭白吉台的脸庞,乌尔扎布将骑兵帽给他戴好,合力放入土坑之中,从他的生活挎包里取出一沓白纸和一支用了小节的铅笔。
“你连蒙文都不会写,就学会五十个汉文了,下辈子别跟我一起打仗,这辈子和我当兄弟已经足够了,是我对不住你。
下辈子,下辈子别认识我,也别跟我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