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5章 鸡同鸭讲
第755章 鸡同鸭讲
砰、砰、砰
金木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完全没有被越来越近的叫卖声干扰。没过多久,门內便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门很快开了,一个年轻的门房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门房已经想不起沈光祚的样子了,但是见他见衣著光鲜,不似白丁,便下意识地將他认作今天打过招呼要来的府尹老爷。
门房犹豫了一瞬,没有选择开口確定来人的身份,而是熟稔地在脸上堆起笑容:“沈大讚府来了!快请进,快请进!”他一边將门完全敞开,一边侧身让出通路。
沈光祚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府內,脸上也適时地浮起一抹客气的笑意:“沈某冒昧来访,打扰贵府清静了。”
“沈大讚府这是哪里的话。贵客临门,谈何打扰!”门房连声应著,殷勤地在前引路。“您这边请,这边请。”
行至垂门前,门房停下脚步,抬手在门板上拍了两下。很快,垂门也从里面打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是一位身著藏蓝色直裰、面容精干的中年男人。这正是沈的管家沈鄄。
沈鄄一眼就认出了沈光祚,他立刻上前一步拱手躬身,行了个礼:“小人沈鄄,见过沈大讚府。”门房小小地鬆了一口气,默默转身离开了。
沈光祚笑著拱手还了半礼:“沈管家客气了。敢问沈相此刻是否得閒?”
“回沈大讚府的话,”沈鄄態度恭谨地回答道,“我家老爷正在后院书房看书。您老请先到客厅用茶稍坐,小人这就去通稟。”
“好,”沈光祚点点头。“有劳沈管家通传。”
“你们,”沈鄄立刻抬手招来两名侍立在廊下的僕人,吩咐道:“过来引沈大讚府到客厅去。好生伺候著,万莫怠慢了。”
“是。”两名僕人应声上前,走到沈光祚的身边,恭敬地摆出“请”的手势:“大讚府,您老这边请。”
沈鄄再次对沈光祚拱手:“沈大讚府您先请,小人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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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鄄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时,沈正倚在窗边的榻上,就著窗外的晚霞,翻阅著一本命人新抄的古籍——《玉照新志》。
“老爷,”沈鄄上前几步,微微躬身,“沈府尹到了,这会儿正在客厅候著。”说著,他从袖中取出那张从沈耀那里得来的礼单,双手呈到沈面前,“这是他老的礼单。请您过目。”
沈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坐直了身子,却没有伸手去接那礼单,只是淡淡问道:“都有哪些东西?”
沈鄄这才展开礼单,低声念道:“两匣极品明前龙井,一支和田玉红狼毫毛笔,一匣顶级徽州松墨,一方絳州澄泥砚,还有一幅梁楷的《太白行吟图》真跡.”
“嗯,都是些雅致的东西,倒也用心了。你照此单准备一份价值相仿的回礼,待日后得空回访,给他送去。”沈微微頷首,撑著扶手快速起身。隨后便迈出步子,准备前往客厅会见沈光祚。
但他刚迈出一步,却听沈鄄又道:“老爷,还有.”
沈脚步一顿,侧头看向他:“还有什么?”
“还有.”沈鄄眼睛一眨,声音似乎低了些:“紵丝彩绸五表里,白银一百两,黄金十两。”
“还有紵丝黄白?”沈的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转身朝沈鄄伸出手。沈鄄立刻会意,恭恭敬敬地將那份礼单呈到了沈手上。
沈展开礼单,目光快速扫过后面追加的內容,脸上那抹閒適的神色逐渐褪去,泛起了沉思的表情。“.这么厚的礼吗”
“沈府尹此来”沈鄄在一旁小声揣测道:“想必是有要事相求於老爷。”
官员之间的交往,往往伴隨著礼物上的往来,而这些礼物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官员,尤其是主动来访的官员的目的。沈深諳此道,故每逢陌客,必先观礼单。
明前龙井、和田玉笔、徽州松墨、絳州泥砚、前宋古画,这些东西固然价值不菲,没个几十上百两银子办不下来,但其意义更在於“雅”字,是官员之间风雅往来、以示亲近的常见礼物。而后面这直接列出的紵丝、白银、黄金,则是赤裸裸的“重礼”,其含义与前列“雅物”截然不同。在明眼人看来,这就差直接在礼单上明著写有所请託了。
沈沉吟片刻,將礼单轻轻放到身旁的小几上,抬眼问沈鄄:“最近京里,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私事.”沈微微頷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喃喃道:“他又能有什么私事,求到我这儿来呢.”
“或许沈府尹是意在改调?”沈鄄猜测道,“毕竟各部和南京还有那么多佐贰郎官的位置还空著。” 明代顺天府尹是个看似位高权重却极难坐稳的职位,顺天地处京畿,直面皇权与各方势力,事务繁剧,动輒得咎。因此,府尹的任期通常很短,平均不过一两年,能干满三年者堪称凤毛麟角。但顺天府尹只要能平稳卸任,多半都会升转九卿衙门的副职长官,这就相当於是一下子既摆脱繁重的事务,又能往上升。故而许多府尹在任上时,便会开始为“改调”铺路。
“嗯,有道理”沈点点头:“可他为什么会找到我这儿来呢?”
“老爷,”沈鄄说,“沈府尹和咱们一样,都是浙江人啊。”
“浙人.”沈瞥了沈鄄一眼,淡淡道:“方首辅不也是浙人的吗?”
沈鄄訕訕一笑:“首辅只是祖籍浙江,说话都不带半点乡音的。”
“呵”沈闻言撇撇嘴,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誚:“照你这么说,他沈光祚该去找韩爌才是。他俩不都是平阳人吗?”
沈鄄一时语塞,只得訕笑道:“那兴许是因为两家都姓沈吧.”
沈沉默片刻,目光在礼单和窗外之间不断游移。“算了,不想了。东西送来了吗?”
“没有。”沈鄄回道,“他家车夫说,礼物还在路上。”
“东西送来了,先別入库。待我见了他,问明来意再说。”说罢,沈便拿起放在一旁的便帽,稳稳地扣在头上。他整了整衣袍,不再多看那礼单一眼,迈步朝书房外走去。
“是,老爷。”沈鄄连忙对著他的背影躬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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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上的会客厅布置得颇为古雅,四壁悬著几幅墨宝,既有主人沈自书的行草条幅,也有前人名跡的摹本或真品。
沈光祚静坐於客位首座,手边小几上放著一盏清茶和几样精细的茶点。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墙上的一幅画——这正是梁楷那幅笔简神具的《六祖斫竹图》,与他礼单中所列之《太白行吟图》同出一脉。
沈光祚刚將一小块松瓤鹅油卷送入口中,细嚼未咽,耳廓便敏锐地捕捉到由远及近的沉稳脚步声。他立即將口中点心囫圇咽下,隨即端起手边的青瓷盖碗,飞快地以清茶漱了漱口。几乎是同时,沈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客厅门口。
沈光祚一见,立刻放下茶盏,起身快步迎上前去,隔著几步远便躬身长揖:“下官沈光祚,拜见沈相。冒昧叨扰,还望沈相海涵。”
“哎呀,延甫兄何必多礼。快请起,快请起!”沈抢上一步,伸手虚托住沈光祚的小臂,阻止他深揖,笑容可掬地说道:“方才在內堂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倒让延甫兄久等了,恕罪恕罪。”
“不敢不敢。”沈光祚就势直起身,连声道:“沈相言重了,是下官来得唐突,扰了阁老清兴,该是下官请罪才对。”
沈笑著摆手,引沈光祚重新落座,自己也在一旁的主位坐下:“私下相见,延甫兄直唤我铭縝便是,总是『沈相』『阁老』『下官』的,反倒生分了。”
“沈相折节相交,光祚岂敢”沈光祚还想继续寒暄两句,但他的客套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抬手打断了。
“誒!”沈略略沉下脸色,“延甫兄。你我同朝为官,又皆是浙籍,何必如此客套见外?”
“这”沈光祚一阵,只能笑著摇头,用明显带著拘谨的语调说:“既如此,那在下就冒昧了”他抬起手,略显迟疑地拱了拱。“铭縝兄。”
“这就对了嘛。”沈见沈光祚终於改口,立刻转嗔为笑,满意地点点头,也拱手还了半礼。“最近这段日子,又是催征夏税,又是筹备秋闈,想必延甫兄在顺天府衙,定然是忙得脚不沾地吧?听闻贵署上下,已是好些时日未曾喘过一口閒气了?”
沈此言,本意是想引沈光祚诉说顺天府事务繁剧,他作为府尹看似位高权重,但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此一来,即便沈光祚不主动提及改调之意,沈也可以顺势將话题引向於此。
岂料,沈光祚却將此言当作了寻常的抬举与寒暄,竟连连摇头,反过来將对方捧得更高:“铭縝兄言重了,职责所在,分內之事,岂敢轻言辛苦?顺天府所辖不过京畿一隅,诸事虽杂,尚可尽力为之。倒是铭縝兄身在內阁,辅佐圣上,总理阴阳,协调万机,那才是真正的殫精竭虑,宵旰忧勤。”
沈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隨即化为无奈的笑意。他略一思忖,摇头笑道:“延甫兄过誉了。天下大事,上有皇上宸衷独断,下有元辅统筹全局,鄙人不过一介庸才,唯蒙圣上不弃、元辅抬爱,才得忝列其间,但求兢兢业业,勉力为之,不出紕漏就是万幸了。说起来”
沈眼睛一转,话锋微转,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一事:“汪婺源昨天便已正式到任,掌印户部了。一些旧日议程恐怕又要重提。延甫兄在顺天府任上,与此多有干係,可要谨慎应对啊。”
这又是一个引子。此前,沈光祚曾公开上疏反对印发银票、开办银號。前些时日,宫中似授意言官动议“税收改票”,沈光祚的態度也是曖昧推諉。在沈看来,只要沈光祚顺著这个话题往下说,无论是抱怨难办,还是寻求支持,都很容易將话题引到“改调”的诉求上。
可是,沈光祚虽然接话了,却仍未嗅出沈话语中暗藏的试探之意。他只是就事论事地答道:“铭縝兄说的,应该税收改票的事情吧?户部那边已经给我发了传票,命我明日一早就过去商议此事。”
“这么快”沈有些意外,他立时一怔,思维很快发散开来。不过沈也没有思索太久,只几息就將心神扯了回来:“.不知延甫兄如今对此事,是何看法?”
沈光祚眉峰微蹙,摇了摇头:“不好办。”
“此事……”沈满意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道:“確实棘手。即便……”他略作停顿,选择了一个更稳妥的说法,“於国计民生有所裨益,施行之初,也难免百弊丛生,滋扰地方。”他话锋再次微妙一转,带上了一丝鼓励和暗示,“不过,延甫兄若能体察圣意,將此事办得稳妥周全。令上下皆安,则日后之升迁改任,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你觉得难,不想碰,我懂。但这个事情很可能是皇帝想办的,办好了对你调动有好处。或者你觉得办不了想走,我也能理解。
按照沈的预想,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沈光祚无论如何也该接招了,要么表態会尽力办好以求“功成身退”,要么就该坦言难处,希望“另择贤能”並请求关照其“改任”了。
沈满心期待地看著沈光祚,但沈光祚仿佛完全没有领会到这层深意。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沈,忽然抓准沈先前话语中的一个词,认真地反问道:“铭縝兄方才言道,此事『於国计民生有所裨益』?恕光祚愚钝,敢问铭縝兄果真以为,此事於国家有益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