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章 子与侄
第754章 子与侄
“嗯?”王氏愣了一下,“是今天吗?”
沈光祚解著官袍盘扣的手也是一顿,抬眼看向她:“我没跟你说吗?”
王氏轻轻嘆了口气,走上前自然地接过他解到一半的盘扣,熟练地替他宽下厚重的官袍:“我的老爷,您只同我说了要去拜访沈阁老,可没说是哪天去。x.三/#叶÷屋~#* |.=最¨?新_章<节1??更?@/新?,e快=”
“无所谓了。”沈光祚摆摆手,逕自走到屏风后面,“赶紧过来帮我换衣服。”
“是是是,”王氏撇撇嘴,將褪下的官袍搭在臂弯,转身先去把正房的门给关了,“这就来,这就来。”
她隨著沈光祚进了左梢间。刚打开靠墙的榆木衣柜,正要问他中意哪套便服,却先听见沈光祚发问:“我先前叫你给沈阁老备的礼,你可都备齐了?”
“老爷吩咐的事情,妾身怎么敢不放在心上。”王氏笑笑,“两匣上好的明前龙井,一支和田玉红狼毫毛笔,一匣新制的徽墨、一方澄泥砚,已经用锦盒装好了,就在外间条案上。另外,五表里紵丝彩绸,白银一百两,黄金十两,还有一幅前宋梁楷的《太白行吟图》真跡,也都备好了,单独收在西厢房里。没別的了吧?”
“嗯。”沈光祚听吩咐的东西一件不落,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王氏这才指著敞开的衣柜问他:“老爷想穿哪套衣服去见阁老?”
沈光祚向来不重衣装,柜子里琳琅满目的各色官服、常服、便服,十之八九都是王氏替他张罗置办的。他瞥了一眼,兴致缺缺地说:“隨便,体面点儿就行。”
“又是隨便,简直多嘴问你。”王氏嘀咕了一声。沈光祚很清楚的听见了,但一点儿反应没有。
王氏望著想了想,最后从衣柜里取出一件上个月才从裁缝那里拿到的天青色的直身——这时候,沈光祚又冷不丁地补了一句:“別太厚了。这一天天鬼热鬼热的,裹著那官袍都快给我捂出痱子了。”
“晓得的。”王氏点点头,伸手摸了摸他中单的后背,触手一片濡湿,不禁嗔道:“哎呀,里衣都汗透了,又湿又腻,还有味儿。乾脆一併换下来吧。”
“嘖”沈光祚正自行解著中单系带的手一顿,隨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囉唆。赶紧去关门。”
王氏轻嘆了一口气,不再多言,手脚麻利地帮他將那件被汗水浸透的细布中单褪下,隨后取过一件乾爽洁净的衣服换上。
换下被汗水浸透的贴身衣物,王氏才又抖开那套天青色的直身袍,给沈光祚套上。
这套直身袍底料是极轻薄的苏杭软缎,触手清凉滑腻。其形制酷似道袍的特点,交领右衽,宽袖收口,衣身两侧开衩,接有暗摆。领缘、袖缘和衣摆处用同色降彩丝线绣著疏朗的云纹暗,整体显得雅致而稳重。袍子刚套上,那种仙风道骨的感觉就出来了。
穿上直身,王氏又帮沈光祚仔细地抚平每一处褶皱,然后为他系好腰间的衣绳。她一边系,一边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位沈阁老和咱们家,是一家人吗?”
沈光祚轻哼一声,刻意地用山西腔说话:“如果硬要攀的话,平阳沈氏和乌程沈氏应该还是能扯上点关係的。大概五百年前是一家吧。”沈光祚本贯山西平阳府襄陵县,后来才跟著父亲沈士寧在定居杭州,所以严格来说,他和出身自浙江乌程的沈都不是同乡,只是恰巧姓沈而已。
王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光祚这是在说反话:“他会帮这个忙吗?老爷觉得。”
“不知道。”沈光祚的心里也没底。他和沈素无深交,更谈不上热络,这回上门拜见,也多是抱著试试看的心態。“沈阁老若是不愿意这个帮忙,我还可以想想別的办法。”
王氏突然幽怨起来,手下动作也慢了:“老爷对那孩子,简直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上心几分嘞。”
“那是你儿子自己没出息!”沈光祚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我费尽心力把他送去南京国子监。可是这么多年了,他愣是连个鬼影子都考不出来。我在他这个岁数,都中举好几年了!”
王氏嘴巴一撇,忍不住顶了一句:“可那孩子不也没什么正经功名吗?”
“妇人之见!”沈光祚顿时不高兴了,一巴掌拍开王氏那只还在替他抚平肩线的手,斥道:“武举怎么就不正经了?人自个儿考的!再说了,文龙这个四品的游击將军是不是他自个儿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王氏被拍开了手,心里更觉委屈,声音也拔高了些:“老爷这么有本事,在京里做著这么大的官,何不想办法给希夔谋一个恩荫?不说中书舍人,去尚宝司,行人司掛个閒职,也好过如今在国子监里虚度光阴啊!”
“你儿子,你儿子。”王氏也来了气,眼圈渐渐发红:“沈希夔难道不是你沈大府尹的亲儿子吗?怎说得如此生分!”
“呵!”沈光祚嗤笑一声,语气冷硬:“那臭小子要不是姓沈,只怕连国子监生都混不上!”沈光祚懒得再与她纠缠,自己拿起旁边一顶玄色的网巾帽戴上,对著镜子正了正,撂下一句:“我懒得跟你扯了!记得吩咐下人跟著把备好的礼物送到沈阁老府上。”
说罢,沈光祚拂袖转身,大袖飘飘地甩出了正房。
王氏僵在原地,嘴唇微微颤抖,委屈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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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署有两台车。一台是属於顺天府尹的公车,另一台则是属於沈光祚个人的私车。一般来说,公车备好后会在前院等待,而私车则会在后门安静地停著。
果然,沈光祚从后门走出顺天府署的时候,那台车身朴素,仅以青布为帷的私人马车已经到了。 车夫是个三十出头的精壮汉子,名唤沈耀。沈耀是沈家的家生子,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沈应就已经是沈光祚他爹沈士寧的僕僮了。
沈士寧死后,沈光祚的嫡兄沈光社承宗继祧,沈光祚则和两个弟弟光祜、光被,分家继承沈士寧留下的数万家產。
而沈光祚继承的財產中,就有沈应、沈耀父子的卖身契。沈应父子是活卖给沈士寧的,很早就可以恢復自由了,但沈应却没有选择这么做。
沈士寧父子对贴身的僕人一向不错,与其赎身之后拿著积蓄买田耕种,做苦哈哈的农民,还不如一直做沈家老爷的亲信家僕。至少不愁吃喝,不必担心被里甲小吏欺负。
沈耀为人机敏可靠。他见沈光祚出来,立刻殷勤地迎上前,伸手搀扶:“老爷,您慢著点。”待沈光祚走近车辕,他又熟练地撩起车帘,问道:“老爷,咱们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沈光祚借著沈耀小臂上的力道,弯腰钻进车厢,坐定后才沉声道:“去沈沈阁老府上。”
“是,老爷。”儘管沈光祚和沈没有太深的交情,但毕竟同朝为官,大半年下来,也有过几回来往。沈耀跟著沈光祚去过沈府邸几次,虽谈不上熟门熟路,但路径早已记熟。他略一思忖,心中便规划好了避开闹市的近路。
“老爷,您坐稳了,小的这就发车了。”沈耀回头看了一眼,待確定沈光祚已经坐稳,他才放下车帘、跳上车辕,轻轻攥住韁绳。
“等等。”就在沈耀准备挥鞭驱马时,沈光祚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沈耀动作一顿,立刻回头:“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一角,一张折好的红签礼单递了出来:“把这个拿著。待会儿到了相府,交给他家管家。”
“是,小的明白,老爷放心。”沈耀双手接过礼单,看也不看,直接就塞进了袖袋深处。
沈光祚放下车帘:“走吧。”
“好嘞!老爷您坐稳!”沈耀攥住韁绳,手腕一抖,清脆的鞭哨声响起。“驾!”
驮马回头看了一眼,隨后听话地迈开蹄子,平稳地將青帷小车拉出后巷,匯入了京城傍晚的车水马龙之中。
顺天府署和沈的家宅隔著差不多十里地,中间大半是繁华的闹市。散衙时分,街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喧囂声浪扑面而来。行至灯市口一带,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叫卖声、吆喝声、车马声、孩童嬉闹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沸水般翻滚,直刺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车厢內,沈光祚靠在坚硬的车架上,起初还强打精神,透过车帘缝隙看著窗外掠过的街景。但连日以来的案牘劳形,密云灾报给他的压力,以及方才与王氏的不快,早已耗尽了沈光祚的心力。
车身的轻微摇晃如同摇篮,窗外喧囂的市声渐渐模糊,化作一片混沌的背景音。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支撑不住,头微微歪向一侧,竟在顛簸嘈杂的车厢里沉沉睡去。
小半个时辰后,车子稳稳地停在了一座气派森严的府邸门前。青砖黛瓦,漆门紧闭,门楣上悬著“沈府”的匾额,似透著一股內敛的威严。
“老爷,到地方了。”沈耀跳下车辕,对著车厢恭敬地唤了一声。
车厢內毫无回应。
沈耀稍等片刻,略微提高声量:“老爷!相府到了。”
车厢內依旧一片寂静。
沈耀心中微动,轻轻上前,小心翼翼地撩开车帘一角。只见沈光祚闭目靠在车厢壁上,眉头紧锁,呼吸粗重,发出细微而断续的鼾声。沈光祚显然是睡熟了,而且睡得极不安稳。
沈耀不敢大声惊扰,又怕耽误老爷正事。他略一思索,便伸出手指,在车辕的硬木框架上,用指节不轻不重地叩击起来。“篤、篤、篤……”这声音不大,却带著木头特有的沉闷震动,透过车厢壁和车座,清晰地传导进去。
这叩击声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沈光祚混沌的睡梦中激起阵阵涟漪。沈光祚猛地一颤,眼皮艰难地掀开,眼神带著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残留的惊悸:“嗯?.到地方了?”他声音沙哑,像是卡了一口痰。
沈耀立刻停止敲击,跳下车辕,再次撩开车帘,躬身说道:“是的老爷,已经到沈相门前了。”
沈光祚抬手揉了揉发僵的脖颈,又下意识地用拇指指腹在嘴角轻轻抹了一下:“我睡了多久了?”
沈耀不知道沈光祚是什么时候睡著的,但很清楚车子开了多久:“回老爷,车子约莫走了半个时辰。”
沈光祚点点头,挪到车门边,在沈耀的搀扶下,有些吃力地下了车。他站在沈府气派的大门前,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色——夕阳余暉正烈,犹如血染江河。
沈光祚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筋骨,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沈光祚確定自己做了个梦,梦境的恶意仿佛还粘连在意识的边缘,可无论他怎么回想,也无法將那令人心悸的噩梦碎片拼成完整的画面。
“別忘了礼单。”沈光祚定了定神,对沈耀嘱咐了一句,隨后整了整衣冠,朝著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走去。
“是,老爷放心!”沈耀立刻下意识地按了按袖袋。就在他目送沈光祚的背影走向沈府门房时,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由远及近的,带著独特韵调的吆喝声,正顺著他们刚来的方向飘荡过来。
沈耀循声望去,只见巷口方向,一个浑身黝黑的煤贩子,正拖著一辆沉重的驴车,步履蹣跚地朝这边走来。那煤贩子一边走,一边拉长了调子,声音洪亮地吆喝著:“卖——煤——嘞!西山的好煤,价实又耐烧!卖——煤——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