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暴风雨前夕的济州岛
皇太极在盛京汗宫里那声困兽般的怒吼,化作一道道无声的军令,越过千里波涛,沉沉地压在了济州岛上。
尽管岛上的孔有德、耿仲明尚且不知,一场因他们而起的、旨在将他们碾为齑粉的滔天巨浪,已在辽东集结。
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已随着日益紧缺的补给和越来越严厉的巡防命令,渗透到岛上的每一个角落。
崇祯三年,夏,济州岛。
“赵大人!赵大人!快来看呀,那匹您最喜欢的‘栗云’要生崽子了!”
一个约莫十岁光景、皮肤黝黑的朝鲜少年,连蹦带跳地冲进北岸哨所的低矮石屋,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兴奋。
他是金三顺,如今是哨长赵胜身边的仆童。
自从几个月前,那些凶神恶煞的汉人兵爷像台风一样刮上济州岛,金三顺家的天就塌了。
阿爸因为藏起一匹好马,被活活鞭打至死,阿妈整日以泪洗面。
他自己则像许多失去依靠的岛民少年一样,被叛军随意征发、驱使,干着最脏最累的营生,动辄挨打受骂。
直到不久前,这位新升任哨长的赵胜大人看中了他“识马、肯干活”,向上面讨要了他。
在别的兵爷手下,金三顺感觉自己像随时会被踩死的蚂蚁,但在赵大人这里,虽然也要伺候人,劈柴烧水、照料马匹,赵大人话不多,脸色也总是沉沉的,却从不会无缘无故打他,偶尔还能吃上点兵爷们剩下的、带着油腥的饭食。
这对金三顺来说,已是天堂般的日子。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被赶走。
这孩子聪敏机灵,跟在赵胜身边几个月,耳濡目染之下,竟已能说一口略带异乡口音却足够流利的汉语,学什么都快。
赵胜正擦拭着腰刀,闻声抬起头。
看着金三顺那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小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他素来沉静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意拂去了他眉宇间积压的疲惫与风霜。
他今年三十有八,离家从军已近十载,离家时,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就是三顺这个年纪,如今怕是早已成家立业了吧?
每次看到机灵勤快的三顺,赵胜那颗被铁血生涯磨砺得铁石般的心,总会不由自主地柔软几分。
“慌什么,马生驹子,又不是你生娃。”
赵胜故意板起脸,收起刀,顺手用刀鞘轻轻敲了下金三顺的草鞋底,“走,瞧瞧去,你小子要是惊了母马,看我不罚你晚上没饭吃。”
金三顺缩脚一笑,浑不在意,抢在前面带路:“才不会呢,赵大人!‘栗云’可温顺了,我天天给它刷毛,它认得我!”
赵胜跟着他来到营寨旁临时搭建的马棚。
那匹被赵胜命名为“栗云”的母马正焦急地徘徊踱步,见到赵胜和金三顺,低声嘶鸣,不安稍减。
金三顺不用吩咐,立刻熟练地拿来干净的草垫和水,小声地安抚着母马。
看着少年专注而温柔的侧影,赵胜有些恍惚。
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喜欢跟在自己身后,看自己侍弄军马……
一晃这么多年,儿子如今是什么模样?
娶了哪家的姑娘?
自己这个当爹的,缺席了太多。
“大人,您看!蹄子,看到小蹄子了!”金三顺压低声音,激动地指着。
赵胜收回思绪,凝神看去。
生产过程很顺利,不久,一匹湿漉漉的小马驹跌落在草垫上,挣扎着想要站立。
小家伙继承了母亲栗色的皮毛,四肢纤长,额间有一小撮白星格外醒目。
“是匹好驹子。”赵胜点点头,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
他伸手摸了摸“栗云”汗湿的脖颈,母马温顺地蹭了蹭他。
“三顺,这几天好生照看,去灶上多领些豆饼,就说是我的命令。”赵胜吩咐道。
“是!大人放心!”金三顺大声应着,看着小马驹的眼神充满了慈爱,仿佛那是他自己的宝贝。
赵胜走出马厩,目光扫过营寨。
表面上,叛军对济州岛的控制似乎稳固了。孔有德和耿仲明分驻旌义和大静,俨然土皇帝。
但他们与本土的矛盾根深蒂固。
岛上的朝鲜牧使李?成了彻底的傀儡,政令不出府衙。
真正的权力掌握在叛军手中,他们通过高压和有限的“怀柔”——比如不随意屠戮来维持统治。
岛上已然变天。
曾经的官差、牧使、乡绅,地位一落千丈,在叛军的刀锋下苟延残喘。
像金三顺这样的普通岛民,则成了最底层的奴役对象,承担着沉重的劳役,却食不果腹。
叛军内部,以辽东汉人为主的“老营”地位最高,后来裹挟的少数朝鲜降兵则备受歧视。
表面的平静下,仇恨、恐惧和绝望的暗流正在汹涌翻腾。
午后,赵胜带着金三顺去海边。
名义上是巡查防务,顺便看看今日的渔获。
叛军占据岛屿已有时日,初期的劫掠所得消耗甚巨,补给日渐困难,组织人手捕鱼成了重要的补充。
海风拂面,带着咸腥和一丝夏日特有的燥热。
碧蓝的海水卷着白浪,一遍遍冲刷着礁石。几名面黄肌瘦的岛民在叛军监督下,正吃力地收着网,网里的鱼获稀疏可怜。
赵胜走到水边,目光扫过海面,看似在观察,心绪却已飘远。
朴老汉一去月余,音讯全无。
是顺利抵达皮岛,将情报交给了孙经略?
还是遭遇了不测,葬身在这茫茫大海?
这念头如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他身处龙潭虎穴,唯一的希望就系于那根纤细的、可能早已断裂的线上。
“大人,今天的鱼好少,”金三顺蹲在旁边,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打了个水漂,小脸上有些沮丧,“以前阿爸在的时候,能打上来好多好多鱼,还有这么大的螃蟹……”
他用手比划着,眼神里充满了对往昔简单生活的怀念。
赵胜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
这乱世之中,大人尚且挣扎求生,孩子更无片刻安宁。
他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放缓了些:“等风浪小些,鱼就会多了。”
就在这时,原本蹲着的金三顺忽然站了起来,手搭在眉骨上,极力向海平面远方望去。
他的小脸瞬间绷紧,刚才的轻松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骇和恐惧!
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赵胜的胳膊,紧张得声音都得变了调:
“赵大人!船!好大的船!好多好多!从……从南边过来了!全是……大船!”
赵胜心头剧震,豁然转身!
顺着金三顺颤抖的手指方向,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海天一线,密密麻麻的帆影令人窒息,宛如骤然压境的黑云,正排着森严的阵势,乘风破浪,直扑济州岛!
这规模,这气势,绝非寻常!
是朝廷的王师?还是新的风暴?
赵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手下意识地按紧了刀柄。
漫长的蛰伏,终于等到了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