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我想带着李遇去药师谷求救,但他制止了我。他说此毒无解,希望我能代替他好好活下去。”

药师谷容不下北狄的逃犯,却能容得下一个李遇。

“他让我替他活着……他告诉了我自己的所有事,我便顶着他的身份,学着他的样子,在这谷中待了三年。”

我认真端详着面前这个少年的长相,没有一丁点北狄人该有的样子。

“为何你长得一点都不像北狄人?”我疑惑地说道。

李遇回答:“因为我是阿爹捡来的孩子。”

哎,早知道不问了,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地泛酸。

“所以你完完全全地代替了李遇,包括和郑东榆的通信来往?”

“是,但郑公子只会问我一些很简单的事,比如谷主今日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谷主有隐秘的行动,他也不会要我打探清楚,只需要告诉他就行。”

的确,郑东榆只是想在鹤萦身边安插一个眼线,好知道她的日常轨迹。毕竟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攀上这位天之骄女,只能从一开始就做好打算。

“你为什么要帮他做事?”

“因为我答应了李遇。”

眼前的少年骨相清癯得像还未长成的竹,眉眼倒是极为普通的模样,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被人察觉。

他和李遇,都是普通人。

他的睫毛颤了颤,眼里有硬生生压着的泪珠,也许是怕我嫌弃,他忍了又忍,没让眼泪落下来。

少年人独有的执拗。

仿佛只要嘴唇抿得够紧,那些快要涌上来的泪就会变成退潮的浪,悄悄回到心底最深的地方。

“你叫什么?”

“李遇。”

他倔强地说出这两个字,像是对早已逝去的那位少年的承诺一般。

“这些事,只要你不说,也许这辈子都没人能查出来。”我说的是实话,此前我只怀疑过李遇会是第三方安插进来的人,从未考虑过他其实“谁也不属于”。

李遇道:“可是我觉得有些累了。”

终于,他说完这句话后,弓下身子,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像挣脱了束缚的困兽一般冲了出来。

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亮,却又满是撕心裂肺的疼。

对啊,我差点忘了,他才十四岁。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在担心没考好回家不好交代,在盘算着明天带哪本小说去学校悄悄地看。

而他背负了那么多。

“杀千刀的郑东榆,还整上童工这一出了!”我小声地啐了一口,顺带骂了一句郑东榆。

安慰了好一阵,李遇的情绪才逐渐缓和了一些。我问出了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与郑东榆是如何联系的?”

“他有一只鹰,能帮他递消息。”

原来如此。

崖州多奇人,其中就有训鹰人,技艺卓绝。能够教苍鹰识标记、辨方向,带着密信穿梭山海。

鹰传信比鸽子更稳更快,遇风雨不避,跨远途不误。

郑东榆还真有些好手段。

这么看来,关于北狄真正的消息早就被郑东榆封锁了,我们无论如何都探不到。

于是他暂时将我双眼闭了起来。

但是现在并非优势全无,郑东榆还不知道我们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

如今是我先手。

一想到我们回复的内容是要将此事上报给安思永,不知道郑东榆看见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

既然他替换的内容不着四六,我们也就没必要太正经了。

没想到当初鬼点子一动的试探,现在还成了我报复郑东榆的好手段。

只是现在没有仰月的下落,我心急如焚。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鹤萦推开门走了进来,看见李遇坐在我屋中掩面哭泣。

不知道她究竟脑补出了什么,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跟孩子谈了谈心,话赶话地就掏心窝子了,压力太大了让他哭会儿吧。”我回道。

外人不知我和李遇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一向温和安静、不与人起争执的李遇,在我屋里痛哭流涕。

“李遇想家了,宋姑娘见状安慰了几句。”鹤萦对外宣称道。

如今一切又回到原点,不知吞花这一趟下山能否有些收获。

药师谷的暮色是被雨泡开的,要知道药师谷的冬日难得下雨,傍晚时候竟然飘起了雨丝。

我打着伞站在谷口的大门旁,鹤萦拎着一盏灯追出来,烛火被门廊下的穿堂风啃得歪歪斜斜。

“山路湿滑,吞花今日不一定能回来。”鹤萦说道。

我直直地站着,瞧着灯笼里那橘红色的光。雨丝斜斜地扫过伞边,织成一块雾蒙蒙的帘子,烛火却偏要往雨里探,将底下一小块地板照得透亮。

“她说了今日回来,我再等会儿。”我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的灯笼。

“罢了,陪你。”鹤萦深知我的执拗,论起当犟种,我和她也是不分伯仲。于是她也不再劝我,只是同我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

烛火安稳地燃着,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记时,我默默地数着,期待的马蹄声却迟迟未破雨而来。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不是雨打枯叶的脆响,是布料摩擦。

回头时,阿塔兰正站在阴影里,披风浸了雨,沉甸甸地坠着。几缕湿掉的碎发贴在脸颊边上,眼尾泛红。

她这是刚哭完?挺能哭啊。

“你怎么来了?”我先开口,久了没说话,所有音节裹在一起,听着有些含糊不清。

她应该是反应了一下,没听见声音,但猜口型能猜出我说了什么。

“房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她不自然地说道,声音有些闷闷的鼻音。

我抬了抬灯笼,橘红色的暖光照到她的脸上,我看清了她眼下未干的泪痕。于是慌忙把灯笼下移,替她照亮过来的路。

“你们在等谁?”

“吞花。”

她没再追问,也没走,往门边挪了半步,成了第三个等待的人。

斜风细雨,三个人的影子被烛火揉成一团,期待中的马蹄声迟迟未到,世界安静得只剩雨声,沙沙、沙沙……是山鬼的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