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扫过的不是地,是天命的灰
东海之滨,风腥浪咸。
那名老乞丐身后,跟着一百个衣衫褴褛、眼神却亮得吓人的人。
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卑微的尘埃,是被踩进泥里的草根,如今却汇成一股洪流,追随着一个近乎虚无缥缈的传说,来寻那个名为林闲的扫地人。
可他们没有找到林闲,只找到了一座被世人遗忘的孤岛。
登岛的瞬间,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失语。
整片沙滩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简陋的草牌,一眼望不到尽头,竟如一片枯黄的森林。
每一枚草牌上,都用最朴拙的笔迹刻着一个名字,一个姓氏,一个卑微的身份。
它们不是什么法宝,更无灵气波动,只是承载着一份份寄托,是天下万民在听闻林闲传说后,自发投向东海的“初签铭文”。
他们希望,那个能扫去“天命”的扫地人,能看见他们的名字。
百人沉默地穿行在这片草牌之林中,仿佛行走在无数人生的墓碑之间。
在森林的中央,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礁石,石面光滑,却有一道清晰的扫帚状痕迹,从礁石顶端一直延伸到沙滩上,没入潮水线。
这痕迹与传说中一般无二,但更诡异的是,它并未被日夜不息的潮水抹去分毫。
反而,据先到此地的人说,这道痕迹每日都会向着深海延伸一寸,像一株活物的根须,执拗地向着海底蔓延。
老乞丐缓缓走上前,蹲下身子,枯瘦的手指轻轻触摸那道痕迹。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坚韧无比的律动,顺着他的指尖钻入四肢百骸。
这律动不是灵气,不是法力,而是一种呼吸,一种心跳。
咚……咚……咚……
这频率,与他怀中那枚林闲亲手所制、早已干枯的旧草牌,同出一源!
他猛然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这道痕迹根本不是什么风扫出来的,也不是什么神通显化。
这是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在权贵脚下、在命运重压下“不敢喘”的人,他们被压抑到极致的心跳,跨越了万水千山,汇聚于此,共振着,在大地上生生刻下的一道回响!
这是众生的不甘,这是蝼蚁的咆哮!
当夜,狂风大作,海浪滔天。
老乞丐在草牌林中安睡,却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中,林闲立于海天交界之处,一身布衣,手中空无一物。
可随着他心念一动,天地间的风竟自动汇聚,在他掌心凝成一柄无形的扫帚。
他对着虚空轻轻一扫,一本厚重腐朽、散发着天道威压的古籍凭空浮现,正是那“天命簿”。
林闲看也不看,又是轻轻一扫。
这一扫,扫在了天命簿上属于他自己的那一页,将那刺眼的“杂役”二字,从簿上彻底抹去。
二字化作飞灰,飘散落下,却在落地前化作了漫天遍野的草牌,扎根于大地。
梦中的林闲回过头,对着老乞丐温和一笑,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我扫了十年地,其实扫的不是地上的灰,而是他们早已为人写好的命。”
老乞丐豁然惊醒,冷汗湿透了破旧的衣衫。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从怀中最深处,摸出那枚陪伴了他多年的旧草牌,那是林闲留给他的最后信物。
他走到那道扫帚痕迹的起点,挖开沙土,郑重地将草牌埋了进去。
草牌入土的刹那,整片孤岛猛地一颤!
霎时间,沙滩上数以万计的草牌同时泛起柔和的微光,光芒汇聚,如星河倒卷。
整片沙滩,仿佛一头沉睡万古的巨兽,第一次开始了自主的呼吸。
七日之后,异变从海底发生。
东海深处,一片死寂的珊瑚丛中,毫无征兆地长出了第一株奇异的植物。
它的茎秆笔直如刀削,竟有几分扫帚柄的模样;它的叶片缓缓展开,上面天然生成的纹路,竟像是一份份等待签署的契约文书。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这株“扫帚芽”的芽心,一行金色的文字缓缓浮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签到者,不认命。”
这株扫帚芽的消息,如燎原之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四海八荒。
边陲之地,被监工抽得皮开肉绽的矿工,用沾满黑灰的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在石壁上划下姓名,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签到”。
深山之中,守着亡夫孤坟的寡妇,折下枯骨为牌,刻上自己的名字,埋入坟前。
天牢最深处,等待秋后问斩的死囚,咬破指尖,在冰冷的墙壁上写下血字……
那一刻,他们都听到了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叮”。
草牌,不再需要林闲的传承。
它化作了一种意志,一种概念。
凡心有不甘者,皆可以血为墨,以骨为牌,在天地间完成属于自己的签到!
青云宗,高悬于云端之上的仙门,终于无法再容忍这股自下而上、挑战天命的“妖气”。
三艘巨大的楼船战舰,载着上百名精英修士,浩浩荡荡地驶向东海,誓要将那“妖岛”连同岛上所有“妖人”一并抹杀。
舰队乘风破浪,行至半途,异变陡生。
毫无预兆,所有战舰上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低,同时感到一阵撕裂般的耳鸣。
紧接着,他们的识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同一个场景——那是他们年幼之时,灵根测试不佳,被家族长辈或宗门师长指着鼻子,贬为“废物”的那一日。
冰冷的鞭声,肆无忌惮的嘲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自己,还有那一句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是他们修仙路上最初的梦魇,是被强大的修为和光鲜的法袍深深掩埋的伤疤。
此刻,这伤疤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撕开,鲜血淋漓。
“不!我不是废物!”一名金丹期长老突然抱头嘶吼,状若疯魔。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一句话,就定了我的生死!”另一名女修泪流满面,撕扯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宗门法袍。
百名修士,道心在瞬间崩塌。
他们不是被法术击败,而是被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曾经“不敢喘”的弱小孩子,彻底击溃。
“扑通!”
有人第一个跳下战舰,朝着孤岛的方向游去,口中狂呼:“我要重新签到!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
一人跳,百人随。
顷刻之间,气势汹汹的青云宗舰队,不战自溃。
修士们如同下饺子般跃入大海,放弃了仙道,只为寻回那个被自己抛弃的本我。
消息传回孤岛,众人欢呼雀跃,唯有老乞丐站在礁石上,望着溃散的舰队,脸上没有一丝喜悦。
他只是淡淡地说道:“他们不是被我们打败的,是被自己心里那个没敢喘气的孩子,亲手拉下了神坛。”
他说完,抬起头,望向天边。
风起了,卷着无数草牌的残片,如一场席卷天地的鹅毛大雪,纷至沓来。
老乞丐缓缓脱下身上那件穿了不知多少年、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袄,小心翼翼地平铺在身下的礁石上,然后,他躺了上去,如同躺在最柔软的床榻。
他闭上眼,对着苍天,对着大海,对着这片开始呼吸的大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气音:
“叮。”
刹那间,仿佛一声号令。
万里海疆,千岛万礁,从每一个签到者的心底,同时响起了一声清脆无比的“叮”!
叮!叮!叮!叮!
亿万声“叮”汇聚在一起,如潮,如雷,如天崩,如地裂!
风中,仿佛传来林闲最后一缕消散的残识,化作一句低语,响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从今往后,扫地的不是我,是每一个不愿被埋葬的人。”
话音落,孤岛沙滩上那道蔓延向深海的扫帚痕迹,悄无声息地,缓缓闭合。
仿佛这片大地,在沉睡了亿万年后,终于,学会了自己翻身。
风暴平息,万籁俱寂。
老乞丐从礁石上站起身,海风吹拂着他空荡荡的上身,露出精悍而布满伤痕的肌肤。
他低头看了看那件被他视若珍宝的破袄,又抬眼望向大陆的方向,目光平静而深远。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场惊天动地的变革,也彻底碎裂,然后重获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