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天弯了腰,馍还没吃完
那饥饿感并非源于肠胃的空虚,而是一种源于神魂深处的共鸣。
仿佛林闲在生命最后一刻所承受的、那十年如一日的孤独与坚韧,都通过这半块冷馍,烙印进了万柳城每一个生灵的骨血里。
天弯之后第三日,万柳城变了。
曾经喧嚣的街道变得肃穆,百姓们自发地从家中取出最好的白面,蒸成一个个朴实无华的硬馍,恭敬地放置在城中各处草牌前的破旧袄衣上。
他们不再称其为“乞丐的破烂”,而是尊称为“道祖遗蜕”,而那冷馍,便是“道祖遗食”。
香火缭绕,跪拜者络绎不绝,口中念诵的不再是仙门道号,而是那句简单到极致的话:“我签到了。”
没有人组织,一切都发自肺腑。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至理,只知道,那个叫林闲的人,用最卑微的方式,让天都为之弯腰。
这,便是他们眼中最真切的神迹。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起始者,那个真正的乞丐,却始终隐在人群之后,眼神复杂。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神迹。
子时,月凉如水。
乞丐悄无声息地穿过沉睡的街道,来到城中心那件被供奉起来的破袄前。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深深一拜,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块被万人膜拜的冷馍取回。
回到无基台,他没有点灯。
在黑暗中,他将冷馍捧在手心,闭上双眼。
那股奇异的律动再次传来,比白天在众人感知中断断续续的共鸣要清晰百倍。
那不是呼吸,更不是心跳,而是一种超越了时空维度的“咀嚼感”。
仿佛有一个亘古存在的身影,正在时间的夹缝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这十年风霜。
乞丐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终于确定,林闲并未真正消散。
他的道,他的意志,他最后的执念,都凝结在了这半块冷馍之中。
这不是神留下的恩赐,而是林闲留下的“未完成”。
他不敢妄动,更不敢吞食。
他找出一个尘封多年的玉匣,郑重地将冷馍放入其中,封存,而后将其送入无基台最深处的地火石室。
那里隔绝一切气息,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能暂时安放这桩惊天因果的地方。
青云宗的沉默,只持续了七日。
第七日清晨,紧闭的宗门轰然大开,三长老云天河身着雷纹紫袍,手捧一部古朴的《正道考》,率百名精英弟子,声势浩大地出现在山门之外。
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传遍方圆百里:“天道示警,劫气反噬!尔等凡夫,错把灾厄当祥瑞,实乃取死之道!”
万柳城为之震动。
云天河悬于半空,眼中神光湛湛,不带一丝感情:“所谓‘天跪’,非是道成之兆,而是天地不堪重负,对窃道者发出的警示!林闲此人,十年苟活,实则行逆天之举!”
他猛地展开手中《正道考》,一页残破的、以上古神文书写的金箔书页飞出,光芒万丈:“此乃上古典籍残卷,记载明确:‘签到之法,源自远古邪祀,以残喘之躯,窃天地之机运,苟活于世,终将引来天道拨乱反正,万灵俱焚!’那林闲,便是此等邪祀的传承者!而他所谓的‘无墙宗门’,更是聚拢凡俗愚民、颠覆仙道正统的‘逆道邪盟’!”
此言一出,满城哗然。
青云宗积威千年,三长老更是德高望重,他的一番话,让刚刚建立起信仰的万柳城百姓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与迷茫。
“邪祀?偷天?”
“难道……我们都拜错了?”
“三长老言之凿凿,还有上古典籍为证,恐怕……”
看着下方动摇的人心,云天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个死去的废物,也配与传承万年的仙门正道相提并e伦?
就在此时,城门方向,乞丐缓步走出。
他依旧是那身破烂行头,神情平静,既不愤怒,也不辩驳。
他只是对着身后挥了挥手。
数名壮汉抬着一个沉重的玉匣,艰难地跟了上来,将其重重地放在城门中央。
云天河双目微眯:“装神弄鬼!”
乞丐没有理他,只是对着玉匣,深深一拜,而后朗声道:“开匣!”
在一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匣盖缓缓开启。
没有金光万道,没有异香扑鼻,只有那半块平平无奇的冷馍,静静地躺在里面。
人群中发出一阵失望的骚动。
云天河更是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这就是你们的依仗?一个发霉的馍?愚不可及!”
笑声未落,异变陡生!
那半块冷馍竟无风自动,缓缓悬浮而起。
紧接着,在它干硬的表面,一粒粒比微尘还要细小的光点亮起,如同无数只发光的蚂蚁,开始飞速爬行、排列、组合!
一行行细密的文字,就这么凭空浮现在冷馍的表皮之上!
“景元三年,夏,六月十九,午时,城南石桥下,签到,得《基础剑法》。”
“景元七年,冬,腊月廿九,子时,风雪夜,乱葬岗,签到,得续命丸……”
密密麻麻,整整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每一次签到的时间、地点、行为、所得,无一遗漏!
那不是人为的记录,而是一种生命轨迹最本源的呈现!
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股无法作伪的真实与沧桑!
所有人都看呆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最终,所有细小的文字如百川归海,融汇成了一行苍劲有力、仿佛能刺破天穹的大字:“我未偷天,我只敢活。”
一字一句,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
轰——!
刹那间,方圆百里,所有草牌齐齐剧震,无火自明!
每一面草牌之上,都清晰地映照出与冷馍上一模一样的文字,光芒冲天!
这不再是一个人的证明,而是这片天地,在为他作证!
云天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厉声嘶吼:“妖法!惑众妖法!给我灭!”
一股磅礴无匹的神识之力从他眉心轰然射出,化作无形之火,要将那悬浮的冷馍连同其上的文字一同焚为虚无!
然而,那神识之火在触碰到冷馍的瞬间,竟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下一刻,云天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抱住自己的头,从半空中踉跄跌落。
他惊骇欲绝地发现,自己的识海之中,竟也浮现出了那段密密麻麻的签到记录,以及那句振聋发聩的“我未偷天,我只敢活”!
这烙印如此之深,仿佛成了他记忆的一部分,任凭他如何冲击,都无法撼动分毫!
他终于明白了。
这已经不是什么口传心授的功法,也不是什么可以被篡改的典籍。
“签到”,这个最卑微的行为,在林闲十年的坚持下,已经被这方天地自动铭刻,成了一种全新的、不容置疑的“存在铁律”!
谁否定它,谁就会被自己的记忆所反噬!
当夜,乞丐独坐于无基台之巅,天上繁星点点。
他从怀中取出一小块从那冷馍上掉落的残渣,轻轻放入嘴中。
那股熟悉的、源于神魂的饥饿感再次涌来,但他已不再迷茫。
他细细咀嚼着,仿佛在品味一段孤寂而伟大的岁月,低声呢喃:“林前辈,他们想改写您,可您……早把自己活成了字。”
风过,身旁的玉匣“咔”地一声,自动合拢。
就在匣盖闭合的瞬间,一道微不可察的光芒在玉匣底部一闪而过,刻下了一行全新的小字。
“还剩一口,别急着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