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最后一个规矩,是不准守规矩

风无声无息地拂过青云旧地。

执法弟子张晋,小心翼翼地将一纸崭新的榜文贴在山门最显眼处的石壁上。

浆糊黏稠,金丝楠木的榜框更显庄严肃穆,墨迹未干的四个大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严禁躺卧”。

他刚刚退后两步,准备欣赏自己的杰作,那阵诡异的风再次吹来。

榜文的纸页被轻轻掀起,一个角翻了过来,露出了背面。

一行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字迹,仿佛是从纸张的纤维里自己生长出来的一般,映入张晋的眼帘:“你贴的时候,签到了吗?”

张晋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颤抖着摸向自己胸口那枚象征着身份与力量的青草牌。

冰凉,死寂。

没有那熟悉的、每日清晨伴随第一缕阳光而来的“叮”声,没有那股洗涤身心的暖流。

已经三天了。

整整三天,他没能完成一次“自然签到”。

自从仙盟颁布“新天条”,要求所有修士摒弃惰性、精进不休后,他每天都活在一种极致的紧绷与恐惧之中。

他强迫自己凌晨打坐,强迫自己挥剑万次,强迫自己将每一丝杂念都驱逐出脑海。

可越是强迫,那声“叮”就越是遥远。

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越是挣扎,下沉得越快。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也攥住了他的四肢。

他想撕了那张榜文,仿佛撕掉它就能撕掉背后的质问,就能抹去自己失败的记录。

可手臂重如千钧,根本抬不起来。

他想逃,想立刻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扑通”一声,张晋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他看着那张写着“严禁躺卧”的榜文,看着脚下坚硬冰冷的青石板,紧绷了三天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却是野兽般的呜咽,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我想喘。”

只想,喘一口气。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黑石矿场,一座新建的“守序坊”拔地而起。

坊门前,一块三丈高的功德碑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坊主亲笔题写的训诫:“日行三千步,默诵九遍经。”

老矿工刘黑塔,背着空空的矿篓路过,他浑身漆黑,只有牙是白的。

他瞥了一眼那块碑,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然后一屁股坐在守序坊高高的门槛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又冷又硬的黑面馍,旁若无人地啃了起来。

他啃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守序坊内,传来阵阵压抑的诵经声,像是无数只蚊子在嗡嗡作响。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坊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年轻弟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他双目无神,嘴里还机械地念着“道可道,非常道……”,可眼神里却满是迷茫与痛苦,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了身体。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弟子们接二连三地走了出来,一个个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口中喃喃着“太累了”、“受不了了”、“我为什么要这样”。

最后,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小的弟子,抱着一本厚厚的经书冲了出来。

他跑到坊外的臭水沟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本被无数人奉为圭臬的经书狠狠扔了进去!

“我不装了!我不修了!”他朝着坊内声嘶力竭地大吼,像一头绝望的幼兽。

“放肆!”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

守序坊主怒发冲冠,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抬手便要拍向那名弟子。

然而,他的手掌在半空中猛地僵住。

一道微弱的光芒,从他胸口的白玉草牌上亮起。

“叮。”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又是一声。

第三声落下,坊主高高扬起的手臂缓缓垂下,脸上的怒容如同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

他缓缓转身,看了一眼坐在门槛上啃馍的刘黑塔,然后,自己也慢慢地坐了下来。

他靠着门框,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说给别人,又仿佛说给自己听:“其实……我也想歇歇了。”

更遥远的地方,乞丐所在的息脉长河边。

一份金箔为纸、血篆为文的最后通牒,由仙盟的信使鹰隼投下,精准地落在他面前。

“敕令无墙宗,限七日内自行解散,缴出传承,否则天诛地灭,神魂无存!”

杀气腾腾的文字,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化作刀剑。

乞丐捡起那份通牒,看都没多看一眼,随手将其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

他将纸船轻轻放入面前奔流不息的息脉长河之中。

那金色的小船顺流而下,不过百丈,忽然间金光一闪,整艘船竟在河水中自动分解成了最原始的金色纤维。

紧接着,这些纤维在水流的漩涡中飞速重组、编织,眨眼间就变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金色小幡。

幡面上,一行新的血色大字,比原来的更加张扬,更加狂傲:

“你说的‘天’,还敢下来吗?”

当夜,远在仙盟总坛,亲手起草这份通牒的执法长老何太虚,在梦中被一缕温柔的风拂过面颊。

他猛然惊醒,一身冷汗。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书案的方向,借着窗外的月光,他惊恐地发现,自己那方最珍爱的、由万年墨玉雕琢而成的砚台里,竟然长出了一株嫩绿的扫帚芽。

而砚台中那原本足以“写尽天下法度”的极品徽墨,不知何时,已尽数化作了一捧湿润的泥土。

怪事,远不止这一桩。

从北境的冰封神殿,到南海的镇妖石林,全国各地,接连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反律碑”现象。

凡是刻有禁令、戒条、规训的石碑,无论它是被深埋在九幽地府,还是高悬在凌霄庙堂,都会在子夜时分,悄无声息地自动翻转。

而石碑的背面,无一例外,都会浮现出一行崭新的文字:“此处,允许喘气。”

更有甚者,在儒家圣地,那座警示了世人千年的“万恶懒为首”道德碑,一夜之间,被人发现上面的字迹竟完全变了。

变成了——“万善息为先”。

那字迹稚嫩得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所写,歪歪扭扭,却又入石三分。

仔细看去,在那每一笔、每一划的深处,都仿佛藏着一声淡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叮”韵。

整个天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地拨乱了秩序的弦。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余晖将天边染成瑰丽的橙红色。

乞丐与老矿工刘黑塔并肩坐在那片新长出的、无边无际的扫帚林边。

微风吹过,林叶沙沙作响,像是亿万生灵在低声私语。

刘黑塔看着这片由砚台、石碑、法器……由一切旧秩序的残骸中生长出来的奇异森林,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问道:“咱们……还算不算传道人?”

乞丐的目光,追随着天边即将消逝的最后一缕光,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当没人再需要被‘传’的时候,”他轻声道,“道,就真的活了。”

话音落下,风似乎更大了些。

这风,不再是拂过山岗的微风,也不再是吹动林叶的晚风。

它变得有些不同寻常,像是一种来自天地玄黄之外的呼吸,一种源于宇宙洪荒之初的脉动。

它吹过山川,吹过河流,吹过每一座城池,吹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一种莫名的悸动,开始在无数人的心底悄然萌发。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仿佛有什么古老而重要的东西,即将在沉寂了万载之后,重新苏醒。

乞丐缓缓站起身,望向了万柳城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夜空。

夜幕,正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