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最后一个馍,喂给了风
那风的终点,是万柳城外的一片荒芜旷野。
夜色如墨,寒星寥落,整片大地都沉浸在死寂之中。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里,却有一百道身影如顽石般矗立,他们的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可那挺直的脊梁,却比城墙还要坚硬。
他们中央,正是那位曾受林闲点拨,如今已成为无数底层人精神支柱的老乞丐。
林闲的意识化作夜风,无声地盘旋在高空,俯瞰着这奇特而庄严的一幕。
他看到,一百人正以一种玄奥的方位盘膝而坐,构成了一座巨大而无形的阵法——百城连线阵。
每个人的手中,都紧紧攥着一枚新制的草牌。
与最初的版本不同,这些草牌上已没有任何文字,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独一无二、微微起伏的纹路,仿佛是每个人心脏最真实的搏动被烙印了上去。
他们的目标宏大得近乎疯狂:以这百人为基点,通过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的连续签到,将那源自林闲的“道基共鸣”之力,如涟漪般扩散出去,一直传达到最遥远、最绝望的边陲九镇。
这已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一种创造。
一种属于蝼蚁们的,撼天动地的创造。
林闲的意识本已淡漠如霜雪,他见证过太多生死,早已无意介入世间纷争。
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即将彻底消散的残影。
他本欲就此悄然离去,可目光掠过阵眼的一刹那,却骤然凝固。
那里,一方石台上,竟供着一只豁了口的破陶碗。
碗中,静静地躺着最后一块冷馍。
馍的边缘已生出青黑色的霉斑,干硬得如同石块。
可林闲认得它。
那是他当年在苏家柴房,留给那个饥饿少年、也是留给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温情的,那块馍。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但这块象征着一切开端的冷馍,竟被他们视若神明般供奉于此。
风,停滞了。
阵法中央,老乞丐缓缓跪坐下来,他没有看向天空,也没有望向任何虚无的神祇,只是对着那只破碗,用一种近乎祷告的沙哑声音,低声说道:“林前辈,我们知道,您或许已经不在了。可这声‘叮’,这让我们能喘口气的机会,是从您那里来的。我们不求您庇佑,也不求您显灵,我们只想告诉您……我们,站起来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泛起水光,声音带上了几分颤抖的恳求:“若您在天有灵,还能听见我们的声音……请给我们一次回应。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那些躲在阴沟里、矿洞中、深山老林里,连大声喘气都不敢的人们……他们,也想活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一个无声的号令。
百人齐刷刷地向后躺倒,头颅枕着冰冷的土地,双目紧闭。
他们的意识在这一刻彻底放空,只剩下胸膛中那颗不屈的心脏在顽强跳动。
嗡——
一百个识海在刹那间产生了共鸣,通过手中草牌上的心跳波纹,汇聚成一股磅礴的精神洪流,涌向阵心的陶碗。
“叮。”
第一声共鸣响起。
它不像脑海中的提示音那般虚无,而是如同一口洪钟被撞响,沉闷而悠远,带着百人份的求生意志,向着四面八方轰然荡开!
林闲的意识在风中微微震颤。
他本可以无视这一切。
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墙角签到的少年,世人的生死与他何干?
可他偏偏想起了苏清雪消失前,在传送阵中回望他的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更有对他未竟事业的期许。
他又想起了在边陲驿站,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小身影,宁可咬破嘴唇,也要在墙角刻下那一声渴望的“叮”。
那是火种。
是他亲手点燃,如今已成燎原之势的火种。
他没有现身,更没有降下什么惊天动地的神迹。
那缕残存的意识,只是重新化作一缕最轻柔的风,缓缓拂过阵眼石台。
风,拂过了那块发霉的冷馍。
刹那间,奇迹发生!
只见那青黑色的霉斑,竟如冰雪消融般寸寸剥落,干硬如石的馍体,由内而外泛起一层温润厚重的金光。
它不再是一块凡物,而是自行悬浮而起,在陶碗上方缓缓旋转,亿万点光华流转,宛如一颗温暖的、微缩的星辰!
老乞丐和所有躺倒在地的人虽闭着眼,却清晰地“看”到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每个人的灵魂都在不可抑制地战栗!
金光并非静止,它如水银泻地,瞬间扩散,精准地融入到场中一百人的草牌之内。
原本因距离和个体差异而显得有些断续的共鸣,在金光的粘合下,瞬间变得坚如磐石,凝实无比!
共鸣之力,暴涨十倍!百倍!
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千里之外,北岭矿洞深处,一名蓬头垢面的矿工正机械地挥舞着矿镐,忽然,他手中的草牌微微一烫,一股暖流涌入心间。
三千里外,边城墙角,一个奄奄一息的小乞儿正要咽下最后一口气,怀里的草牌却陡然发热,让他浑浊的眼睛里重新亮起了一丝光。
五千里外,深山之中,一个追逐猛兽的樵夫,一个被世家追杀的逃奴,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婴孩……
所有持有草牌的人,无论身在何方,无论在做什么,都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心头那股无法言喻的炽热。
他们的草牌,他们的心跳,仿佛被一条无形的金线连接,与万柳城外的百人阵产生了完美的同步!
他们不约而同地睁开眼,望向万柳城的方向,齐齐在心中默念出那个改变了他们命运的音节。
这一次,没有引导,没有领袖,甚至没有刻意的组织。
这声响彻万里山河的共鸣,纯粹是源于灵魂最深处的呐喊——“我想活!”
立于高空风中的林闲,那道由意识构成的虚幻身影,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展露出一抹笑意。
他轻声说:“够了。”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那块悬浮的冷馍也走到了终点。
它所化的微缩星辰,光芒一敛,随即化作亿万光点,如一场金色的雪,随风飘散,融入了这片广袤的天地。
老乞丐缓缓起身,他抬头,只看到天际尽头,一道清风卷着最后一点微光,向着无人知晓的远方,渐行渐远。
他低下头,拾起那只依旧温热的破陶碗。
碗底,不知何时,已浮现出两行以光为墨写就的、铁画银钩的小字:
我不是救世主。
我只是第一个,敢在墙角签到的人。
老乞丐凝视着这两行字,许久,他郑重地将陶碗埋在了阵法之心,用泥土将其覆盖,而后对着大地,轻声而坚定地说道:“那以后,我们都是第一个。”
风过,土掩。
自此,万里山河,无论是繁华城郭还是穷山恶水,都开始隐隐有“叮”声起伏,如潮,如歌。
七日之后,百城连线阵彻底稳固,收功圆满。
散布于各地的草牌上的心跳波纹,已凝练如山川脉络,为无数底层人构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心灵屏障。
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可作为这一切见证者与核心的老乞丐,却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里辗转反侧,再难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