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扫帚芽长在了最黑的矿缝里
岩龛旁,死寂被一抹刺眼的绿意撕裂。
那是一株幼苗,从供奉着冷硬馍片的石缝间倔强地钻出,细弱的茎秆病态地弯曲着,像一把被丢弃的扫帚柄。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的叶片死死吸住——那上面淡青色的脉络,竟与他们每日用性命去签到的草牌纹路,一模一样!
“神迹!是山神显灵了!”一个老矿工颤抖着嘴唇,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第一个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
“山神怜悯,终于肯收下我们的供奉了!”
“拜见山神!”
呼啦啦一阵响,几十个衣衫褴褛、面带炭灰的矿工尽数跪倒,对着那株诡异的绿芽顶礼膜拜,压抑的啜泣声在幽暗的矿道深处回荡。
他们太苦了,苦到任何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都足以让他们献上全部的虔诚。
唯有一人,静静地站在人群之后,他没有跪,甚至脸上都没有半点激动。
那是一个看似乞丐的男人,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他沉默地穿过跪拜的人群,蹲在那株绿芽前。
众人的叩拜声戛然而止,疑惑而警惕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男人没有理会,他伸出手,却不是去触摸那神圣的绿芽,而是抄起了身边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镐。
在众人惊恐的低呼声中,他手腕一沉,铁镐的尖端却轻柔得像一根羽毛,小心翼翼地拨开绿芽根部的碎石。
随着石屑滚落,一截焦黑的碎片显露出来。
那正是草牌的一角,上面被烈火灼烧过的纹路,与绿芽的叶脉完美地衔接在一起。
三年前,正是他,亲手将这枚代表着一个冤死矿工的草牌碎片,埋在了这里。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万柳城。
当男人再次回到北岭矿脉时,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但他此行的目的,却让所有矿工都变了脸色。
他要将这株“神芽”带走,带回去研究它生长的秘密。
“不行!”第一个发现绿芽的老矿工张开双臂,将那株脆弱的绿芽护在身后,手中的矿镐横在胸前,像一头护崽的苍狼。
“你不能带它走!”
男人的眼神冷了下来:“让开。这东西的根源,你们不懂。”
“俺是不懂什么大道理!”老矿工的嗓音嘶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但俺知道,它生在这里,就认得这矿里的石头,认得这矿里每一寸会渗血的岩壁!它认得我们这些把命签在草牌上的人,更认得那些死在这里,连名字都留不下的人!你带它走,就是拔了它的根,它会死的!”
一语惊雷!
男人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他看着老矿工身后那株不起眼的绿芽,再看看周围一张张既敬畏又依赖的脸庞,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这根本不是什么天降神迹,更不是他埋下的那块草牌碎片显灵。
这是无数年来,每一个矿工在拿起草牌签到时,那一声压抑着喘息的“叮”中所蕴含的怨气、不甘,以及最原始的求生意志,与这片浸透了他们血汗的土地交融、孕育出的怪物!
它不是植物,它是一座活着的墓碑。
它的根,必须扎在这片血土里,才能存续。
夜色如墨,矿洞深处却杀机四起。
“奉镇山真人之法旨,清除乱脉邪祟!”
一声厉喝划破寂静,十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扑入矿洞,为首一人手持一杆黑幡,幡面绣着诡异的金色符文,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息。
正是镇山真人麾下的旧部,那杆幡,便是凶名赫赫的“净邪幡”,据说能焚尽一切怨念所化之物。
他们的目标,直指那株绿芽!
“野道乱脉,必遭天谴!此等邪物,当就地焚毁,以正视听!”为首的道人声色俱厉,净邪幡一抖,一股灼热的气浪便扑面而来,周围的岩壁都被烤得滋滋作响。
矿工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
“天谴?”男人冰冷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他缓缓走出,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一群连主子都死了的看门狗,也配谈天?”
他一挥手,身后的人立刻行动起来,将上百枚崭新的草牌飞快地嵌入矿洞的岩壁之中,每一枚都对应着一个矿工的名字。
“都躺下!”男人一声令下。
矿工们虽然不解,但出于对他的信任,纷纷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倒,姿势如同一个个等待埋葬的死者。
男人站在他们中间,面对着步步紧逼的道人,昂首高呼,声震整个矿洞:“我们躺在这里,不是为了求道,是为了还债——还那些连大声喘气都不敢的命!”
他的声音仿佛一道命令,所有躺下的矿工用尽全身力气,齐声怒吼:“还债!”
话音落下的瞬间,上百枚嵌入岩壁的草牌,同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百声叠加,汇成一道穿魂裂魄的音浪!
那株原本细弱的绿芽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骤然间青光大放!
无数翠绿的根须从它根部爆发,如一张巨大的蛛网,瞬间爬满了整个岩洞的穹顶和四壁!
光芒所及之处,那些常年渗出暗红色“血水”的岩壁,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血水不再滴落,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化作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血色晶粒,触之温润,竟有如暖玉。
老矿工颤抖着捡起一颗,借着青光朝里看去。
晶粒内部,竟封存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面容依稀可辨——正是三年前死于塌方,连尸骨都未寻回的同乡!
在晶粒之中,那人影的胸膛竟在微微起伏,仿佛在静静地呼吸。
他猛然醒悟!
这绿芽,不是要断绝他们的怨念,恰恰相反,它是在成全!
它让那些死不瞑目、魂无所依的亡者,也能像活人一样,在这矿脉中完成一次“签到”,重新获得“存在”的权利!
男人拿起一枚血色晶粒,将其小心地嵌入一块新制的草牌凹槽中,牌身温润,仿佛有了心跳。
他低声道:“从今以后,此牌,名为‘还魂牌’。”
道人们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惊得呆若木鸡,净邪幡散发的灼热气息在磅礴的青光下竟被压制得节节败退。
男人走到绿芽前,没有丝毫犹豫,拔出匕首在掌心一划,殷红的鲜血滴落,尽数渗入绿芽根部的土壤。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向洞外走去,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老矿工怔怔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他高声喊道:“这株芽,像一把扫帚,扫清了我们心里的尘埃,也扫出了那些兄弟的魂。以后,这北岭矿脉,就叫‘扫帚岭’!”
话音刚落,整座矿脉的最深处,乃至整个庞大的山体,都随之发出了一声悠远而绵长的——
“叮!”
那声音不再是金属与木牌的碰撞,更像是这片沉寂了千年的大地,终于在这一刻,学会了如何呼吸。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更加坚定地走向洞口的微光。
扫帚岭的债,已经开始偿还。
但他的目光,却已经越过了这座山,望向了远处那座曾经繁华、如今只剩下废墟的万柳城。
这座矿脉的债要还,那座城的债,那天下间无数“不敢喘气”的债,又该由谁来还?
又该向谁去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