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想要更多
六点半的敲门声撞碎了楼道里的寂静,蒋雯丽趿着塑料拖鞋迎出去,湿热的晚风顺着门缝溜进来,带着楼下凤凰木的腥甜。~微,趣,晓′税~ _毋·错`内\容~
“可算到了,”她接过康传宗手里的帆布包,指尖触到包带的潮气,“刚下过阵雨,路滑吧?”
康传宗侧身让苏妙先进门,自己则反手带上门,鼻尖沾了点户外的凉意。他目光不经意扫过玄关——墙皮在开关旁蹭掉了一小块,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水泥;鞋柜还是十年前的款式,边缘的漆磨得发白,最上层摆着的几双旧拖鞋,鞋帮都塌了下去。
这栋职工宿舍确实有些年头了,楼道里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刚才上来时还摸黑踩了两级台阶。
康传宗心里轻轻叹了声,苏志明这些年明里暗里靠着康家的关系网,在教育局从副科爬到正局,手里过的项目、牵的线,哪桩不带着油水?可偏生把日子过成这样,连套像样的商品房都没换。
外人看了,怕是要竖大拇指——市教育局局长跟他老婆,住的还是三十年前的公家宿舍,多清廉,多接地气。
“你爸在客厅呢。”蒋雯丽接过康传宗脱下的外套,往衣架上挂时,特意理了理衣襟,“我炖了排骨,再炒两个菜就好,你们先坐着。”
康传宗点点头,视线转向客厅。
苏志明坐在客厅藤椅上,手里摇着蒲扇,竹篾子在瓷砖地上划出细碎的响。
“坐。”他抬了抬下巴,视线落在康传宗身上,没起身。茶几上摆着盘荔枝,外壳己经有点发褐,是前阵子单位发的福利。
苏妙走在前面,脚步有些沉。她知道丈夫在想什么,这房子她住了三十多年,从记事起就是这副模样。
父亲总说“公家的房子住着踏实”,可只有她清楚,那些藏在旧家具背后的算计,比任何一栋新别墅都要复杂。
康传宗跟着坐下。他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脸上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神情,仿佛对这屋子的陈旧毫无察觉。
“路上堵?”苏志明终于开口,声音透过茶雾传过来,带着点沙哑。
“嗯,过路口等了两个红灯。”康传宗答得平静,“爸今天没出去?”
“在家等你们。”苏志明呷了口茶,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传宗啊,最近单位不忙?”
“还行,不算太赶。”康传宗笑了笑,没接话茬。
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的声响,蒋雯丽的脚步声在瓷砖上嗒嗒地响。
康传宗望着窗外——楼间距很窄,对面楼的灯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一道影子,像根无形的绳,悄无声息地勒紧了这间屋子。?j\i~n¢j^i?a`n,g`b~o`o/k,.\c!o+m¢
康传宗的目光还没从墙皮剥落的角落收回来,苏妙己经站起身:“妈,我去厨房搭把手。”
蒋雯丽刚把泡发的香菇往案板上放,听见这话回头笑了笑:“不用不用,你坐着陪传宗说说话。”
嘴上说着,手里却把装着虾仁的瓷盆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块地方。
苏妙没应声,径首走进厨房。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海鱼的腥气和姜蒜的辛辣,抽油烟机嗡嗡地转着,把潮湿的热气往窗外排。
她拿起抹布,默默擦着灶台边缘的油污,眼角的余光瞥见母亲正在给石斑鱼改刀,刀刃划过鱼肉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万事听你爸的……”蒋雯丽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刀刃顿了顿,“你别往心里去。”
苏妙的手顿了顿,抹布上的油渍蹭到了手背:“知道。”
“传宗……他没说什么吧?”蒋雯丽又问,刀尖在鱼腹上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下刀。
苏妙摇摇头,拿起旁边的青菜择着:“就那样,没多说。”她知道母亲想问什么,可她自己也说不清——康传宗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比任何指责都让她心慌。
蒋雯丽叹了口气,重新举起刀:“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等一下你要给我忍住。。”
苏妙没说话,只是把择好的青菜放进清水里,泡沫在水面浮起来,像她心里那些说不出的纷乱。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刀刃碰着瓷盘的轻响,和抽油烟机的轰鸣混在一起,填满了厨房的角落。
过了约莫一刻钟,蒋雯丽把最后一盘清蒸石斑端上灶台,又摆好装着炒薄壳和荔枝肉的盘子,用围裙擦了擦手:“好了好了,能开饭了。”
她掀开门帘朝客厅喊:“志明,传宗,过来吃饭啦!”
苏志明从藤椅上站起身,手里的蒲扇往旁边一放,竹篾子在瓷砖上磕出轻响。
康传宗也跟着站起来,目光掠过餐桌——红漆的桌面边缘己经磨出了白痕,中间摆着个粗瓷汤碗,里面是炖得奶白的排骨汤,浮着层薄薄的油花。
“快坐快坐。”蒋雯丽热情地招呼着,把苏妙往康传宗身边推了推,“传宗,你坐这儿,离鱼近点。”
她自己则拉过靠厨房门的椅子,刚坐下又想起什么,起身去柜子里摸出瓶本地米酒,“你爸念叨好几天了,说要跟你喝两杯。!狐?恋~文*血? ,埂!歆¢蕞?哙?”
苏妙挨着康传宗坐下,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细微的声响。
“快吃,鱼凉了就腥了。”
苏妙拿起公筷给康传宗夹了块鱼腹,鱼肉嫩得能透光。
她低着头,听见父亲开了口:“传宗,你们俩在厦门住那套房子,朝向是不是不太好?”
“还行,夏天有穿堂风。”康传宗剔着鱼刺,声音平和。
“那比不得家里,”苏志明呷了口本地米酒,酒液带着点酸涩,“南方潮,住久了关节容易出毛病。夫妻过日子也一样,得通气,不能闷着。”
他放下酒杯,筷子在炒薄壳的盘子里顿了顿,“年轻人火气盛,难免有走岔路的时候,就像这薄壳,沾了沙得慢慢吐,急不得。”
蒋雯丽在旁边剥着皮皮虾,虾壳溅出的汁水沾了满手:“就是,上次妙妙说你们拌嘴,多大点事?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
苏妙的脸腾地红了,像被灶台上的火燎过。
她望着窗外,雨后天边挂着道淡虹,楼下有人在喊孩子回家吃饭,闽南语的腔调黏糊糊的。
康传宗把剥好的虾肉放进她碗里,白嫩嫩的,带着海的咸鲜。
“爸说得对。”他开口时,嘴角还带着点笑意,“过日子哪能没磕碰,互相担待着就过去了。”
苏志明点点头,又给康传宗斟了半杯酒。
海风卷着远处海鲜排档的气味飘进来,混着桌上的鱼香,像极了这座南方小城惯有的、黏糊糊却又理不清的日子。
谁都没提那桩事,可桌上的每句话,都像浸了海水似的,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桌上的菜渐渐下去了大半,清蒸石斑的鱼骨露在外面,像幅镂空的图案。
蒋雯丽正收拾着空盘,苏志明忽然放下酒杯,用湿纸巾擦了擦嘴角:“雯丽,去我书房把那个深棕色的包拿来。”
蒋雯丽愣了一下,随即应声:“哎,好。”
她擦了擦手,脚步轻快地往书房走,木拖鞋在地板上敲出笃笃的响。
南方的房子逼仄,书房其实就是阳台隔出来的小间,里面堆着苏志明多年的旧文件,空气里总飘着股樟脑和纸张混合的霉味。
康传宗正给苏妙剥最后一只皮皮虾,闻言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苏志明脸上。
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指尖在酒杯沿轻轻摩挲着,像在盘算什么。
苏妙的心莫名提了起来,筷子在碗里戳着剩下的米饭,米粒黏在瓷碗上,怎么也拨不开。
很快,蒋雯丽拎着个磨损的牛皮包出来了,包带处的皮革裂了道细缝,是苏志明用了快十年的公务包。
“给。”她把包递过去,眼神里带着点疑惑——她从没见丈夫把这包看得这么重过。
苏志明接过包,放在腿上,拉链“刺啦”一声被拉开。
他在里面翻了翻,掏出个牛皮纸文件袋,袋口用红绳系着。
“传宗,妙妙,”他把文件袋往桌中间推了推,脸上难得露出点笑意,“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当是我这个当外公的,给子轩的一点念想。”
康传宗放下手里的虾壳,指尖触到文件袋的瞬间,就觉出里面纸张的厚度。
他解开红绳,抽出里面的东西——最上面是两份丁权转让协议,附页上清晰印着香港新界的丁屋图纸,红砖墙围着带院的两层小楼,旁边的估值报告里,“4000万港币”的数字被红笔圈了出来。
苏妙凑过来看了一眼,呼吸猛地顿住。她在香港旅游时听过丁权的说法,那是新界原居民才有的祖产,带着地契的丁屋金贵得很,父亲怎么会有这个?
康传宗的手指在协议上顿了顿,目光扫过转让人那一栏,是个陌生的名字,落款处盖着律师楼的红章。
他抬眼看向苏志明,对方正端着酒杯,慢悠悠地呷着,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又像是笃定。
“爸,这……”康传宗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丁屋不是普通房产,太贵重了。”
“一家人说什么贵重不贵重的。”苏志明摆了摆手,蒲扇在膝头轻轻拍着。
“子轩虽不是原居民,但有这丁屋在,往后在香港总有个根。康家在那边的生意多,这屋子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他顿了顿,视线在两人脸上转了圈,“你们俩啊,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这丁权,就当是我给你们的定心丸。”
苏妙在一旁听着不敢出声,她心里明白这哪里是什么给子轩的念想,分明是苏家递给康家的投名状。用两千万的肥肉,来填她犯下的错,来补偿康传宗吞下的那口恶气。
父亲说“定心丸”时,语气里的刻意她听得懂;康传宗推回文件袋时,那抹不温不火的审视她也看得懂。他们都在演,只有她像个被剥光了的傻子,站在这场交易的正中央,连羞愧都成了明码标价的筹码。
“妙妙,发什么愣?”蒋雯丽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眼神里带着急。
没等苏妙反应过来,康传宗己经把协议重新折好,放进文件袋,红绳系得比刚才紧了些。
“爸的心意我们领了,”他把文件袋推回去,脸上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神情,“丁权牵扯太多,我们暂时受不起。等子轩长大了,真要去那边,再说也不迟。”
苏志明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酒杯在手里顿了顿,但脸上的笑纹没松半分,他甚至抬手拍了拍康传宗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长辈的亲昵:“你这孩子,跟我还见外。”
说着把文件袋又往他那边送了送,“拿着拿着,给子轩留着也是个念想,放我这儿也是压箱底。”
康传宗没再推,只是把文件袋往桌角挪了挪,指尖在袋沿碰了碰,像是暂时存下这桩事。
“爸费心了。”他拿起酒瓶,给苏志明续上半杯酒,“这酒绵,适合慢慢喝。”
“可不是嘛。”苏志明端起酒杯跟他碰了碰,玻璃相击的脆响在客厅里荡开,“咱们爷俩难得凑一块儿,得多喝两杯。”
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得格外用力,像是要把那点翻涌的心思全咽下去。
蒋雯丽在旁边赶紧给康传宗夹了块荔枝肉:“快尝尝这个,酸溜溜的解腻。”
又给苏妙使了个眼色,让她别愣着。苏妙拿起勺子,往康传宗碗里添了勺排骨汤,汤色奶白,飘着几粒瑶柱。
接下来的饭桌上,苏志明像完全忘了文件袋的事。
他说起教育局最近的趣事,讲当年带苏妙去香港迪士尼,子轩追着米老鼠跑的模样,连蒋雯丽都被逗得笑出了声。
康传宗偶尔应两句,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
首到最后一口汤喝完,蒋雯丽收拾碗筷起身,苏志明才慢悠悠地说:“文件袋你们带回去吧,放我这儿也是占地方。”语气平常得像在说天气。
康传宗点点头:“行,那我们先收着。”他让苏妙把文件袋放进随身的包里,拉链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牛皮纸的边角。
送他们出门时,苏志明站在玄关,手里还摇着那把蒲扇。
“路上慢点,”他朝康传宗挥挥手,“有空常带子轩回来。”
“好。”康传宗应着,替苏妙拉开车门。晚风卷着凤凰木的落瓣扑过来,粘在车窗上,像点碎红。
车门关上的瞬间,苏志明脸上的笑才慢慢淡下去。
他转身回屋,一脚踢在玄关的青瓷缸上,伞骨碰撞的脆响在空屋里荡开。
蒋雯丽跟进来,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嗫嚅着问:“这……传宗他……”
“他想要的,不止这些。”苏志明捏着眉心,声音沉得像浸了海水,“这丁权只是个引子,接下来,就看他要开什么价了。”
窗外的海风更紧了,卷着远处码头的汽笛声,呜呜咽咽的,像谁在暗处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