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托孤
世上不乏舍己为人之事。
但更多人都是遵循着自私爱己的天性。
在权力中枢呆了数十年的刘放,不能在为天子举荐托孤人选这种事情上犯了疏忽。
故而他的补充,建议将太尉司马懿也拉进来就是故意的。
理由,是如愿将燕王曹宇踢出托孤之列、能保全自身仕途与性命之后,遂更想进一步为子孙计。他之子刘熙在禁锢之列,且没有与孙资听取夏侯惠的建议那般,遣子去辽东寻觅战功,所以只能将刘熙的仕途托付在司马懿身上。
哪怕孙资因此觉得他故意隐藏,日后将与他分道扬镳都在所不惜。
他已然老了。且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潜规则下,任何人当上了托孤大臣执政,都不会让他与孙资复有“专任”之权了。在这个最后能弄权的时刻,他已然无心顾及是非对错,就当是自己辜负彼此多年的情份了罢。
他在提出建议后,目光并没有向孙资撇去。
但却能感受到孙资的目光,此刻就黏在自己身上,参杂着忿怒、伤悲、痛苦等情感........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是啊,孙资怎么敢置信呢?
情同手足、荣辱与共了十数年的人,竟在最重要也是最后的时刻背叛了自己。
甚至这种背叛都寻不出理由来,让他想将之宽慰为是自己的过错,或者是对方有不得已的苦衷等都弗能。
且他也无法阻止刘放了。
因为他知道,天子曹叡绝对会被“且陛下不见先帝属司马公以陛下乎”这句话打动。
毕竟,最早曹叡选择燕王曹宇来当托孤之首而非夏侯惠,最大的缘由不就是因为夏侯惠性格不利于社稷安稳吗?
而司马懿不就恰好可以弥补这点吗?
若是出身前朝累世两千石望族的、德高望重的先帝顾命大臣、出将入相后自请卸任兵权归朝的三世老臣,天子曹叡都不愿意信任的话,满朝公卿还有谁能信任呢!况且,刘放建议取太尉司马懿在托孤之列,是为了以他的德高望重来“使相参”、和睦中外,给夏侯惠拾遗补阙的,而非是权柄在夏侯惠与曹爽之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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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当年的钟繇。
天子曹叡继位后他升迁为太傅,论地位犹在曹休、曹真、陈群与司马懿等顾命大臣之上,但实际却是没有什么权柄的。
事实也是如此。
很快的,孙资的耳边就传来天子称善的声音、遣人去召太尉司马懿过来的诏令。
所以他也很是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此刻的他已然无心去忿怒刘放的背叛之举了。
而是在悲哀自己。
明明,他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来劝说天子改立大将军了,且已然得逞了,但却因为受刘放的节外生枝拖累,最终还是要背上“奸佞”之名,被后世青史口诛笔伐!
就是被刘放拖累了。
他们劝说天子曹叡将大将军的人选,从燕王曹宇改成夏侯惠,这点别人是无法指摘的。
因为有先帝曹丕“藩王不得辅政”的诏敕在。
敢问,他们遵循先帝之言有什么错呢?
孰人能质疑他们有私心呢?
但刘放建议将太尉司马懿加进来,那就成为了他们二人弄权的铁证了。
魏室姓曹!
代汉而立至今不过二十载!
在秦王齐王皆年幼的前提下,如何守着社稷、以谁来当周公,天子都应该只考虑诸夏侯曹子弟,怎能参杂进来一个太尉司马公呢?
促成此事的人是何居心呢?
孙资已然能预测到,日后一旦夏侯惠与司马懿有了冲突、甚至有了相争之事后,无论谁是胜利的一方,他与刘放都会被朝野定为“为祸之首”了。
且这是远虑。
近忧,则是夏侯惠将如何看待他与刘放呢?
原本在托孤之选忠,夏侯惠位居其次,且还是威望最隆与功绩最大的人,现今陡然迎来了一个“朝野之望”的掣肘,彼会觉得自己与刘放是在帮忙吗?
孙资心中一点底气都没有。
又或者说,他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少时,拟好诏且用了印玺的天子曹叡困倦不堪,斜着头靠在榻沿阖目养神,从绷紧的脸庞与挤在一块的眉毛中不难看出,他此刻是在强撑着不让自己再度陷入昏迷。
其他在殿内之人也屏息噤声,不敢弄出声响打扰。
如早就被准起身的刘放与孙资也垂手静静恭立在侧,不同的是,似是他们之间站立的距离比以往宽了好些。
可能是担心挪动脚步发出声响罢。
曹爽为自己这个无聊的发现,随意做寻了个答案,心中也开始考虑着自身的日后。
早在去岁年末时,他就知道自己将在托孤之列了。
这也是日夜守护在天子近前的便利——天子在叮嘱燕王曹宇身后事时,也数次招他在侧旁听,并还曾勉励了他几句。
那时的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如秦朗、曹肇那般早早外出。
也很佩服先前与曹肇争不过从征高句丽时,夏侯玄谓他“未必就是坏事”的先见之明。
只不过,现今他心中尽是茫然。
燕王曹宇被免了,夏侯惠将要出任大将军了,自己也随着水涨船高位居托孤之次了,但这对自己来说是好事吗?
或是说,人当知足。
比起在外的秦朗与曹肇、被驱逐的夏侯献来说,他已然很幸运了。但他实在是没有多少底气,日后能在夏侯惠之下能好过啊!
或许,这就是陛下接受刘放建议,招来太尉司马公的用意吧。
所以,自身日后是不是该与太尉多些亲善呢?
嗯........还是待归去与泰初计议过后,再做定夺罢。
就在曹爽胡思乱想、刘放孙资隔阂已生心思迥异时,被急召的夏侯惠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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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能来得比秦王齐王更快,是因为他这些时日都呆在与北阙仅有一门之隔的城北宣武观场,且昨日才来觐见过。
陡然被急召来嘉福殿,他还以为是天子到了最后时刻呢,故而来时急匆匆的。
另一个缘由,则是燕王曹宇被任命为大将军后,遂对他释放了善意——掌南北阙禁军的燕王,特别嘱咐过各门主司,声称现今乃非常之时,若是夏侯惠入宫觐见可直接放行、不可层层通传耽搁。
“中护军惠,拜见陛下。”
甫一进入嘉福殿,夏侯惠小趋步见礼时,也很敏锐的发现了殿内气氛似是不对
这种感觉,在没有寻到燕王曹宇身影时愈发浓厚。
“是稚权过来了。”
闻声而睁眼的天子曹叡,努力挤出一缕笑容来,并伸手虚拍了拍榻前,“稚权近前来。”
“唯。”
恭敬应声,夏侯惠起身快步来到天子病榻前。
但他没有如先前燕王曹宇那般侧身坐下,而是躬身静候着天子的指使。
“朕疾甚矣,若以后事属稚权,稚权当以何为之?”
天子是如此发问的。
也令夏侯惠心中陡然大悸,满脑子里都是天子遣人去问夏侯献太庙之事,抑或者是公卿朝臣中有人私奏了。
连忙将身躯压低得些,不让天子看见自己眼中神色,声音不徐不急而答,“回陛下,惠必如陛下先前教诲,凡事皆思前虑后、不敢妄自孟浪。若.......臣惠亦遵从陛下安排,唯燕王马首是瞻、断不会徒增纷扰。”
“若无燕王呢?”
天子复问道,“稚权何以处之?”
若无燕王........
难道!?
隐隐有猜测的夏侯惠,听闻不是太庙事时,心绪反而定了下来,继而作答道,“回陛下,臣惠则依着昔日‘仲弓问仁于孔子’之答自处。”
仲弓问仁于孔子,是《论语》颜渊篇里的记载。
冉雍(仲弓)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回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善。”
是故,天子吐出一个字后又阖目养神了。
似是脸庞也舒缓了些,不似先前那般痛苦得挤成一团了。
嘉福殿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已然大致弄明白了什么的夏侯惠,也默默的站立着,没有离开病榻前这个原本属于燕王曹宇的位置。
少时,秦王曹询与齐王曹芳、太尉司马懿皆至。
在他们拜见之后,天子曹叡没有让他们起身,而是静静的侧头看去了一侧那老侍宦。
一直将天子诏令捧在手中的老侍宦,微微给天子躬身作礼,旋即缓步来到榻前,展开绢帛大声道,“陛下有诏!”
所有在殿内之人,都很自觉的伏拜在地。
“臣惠恭听。”
“臣放.......”
诏书很短,老侍宦三言两语就宣读完了。
大致意思是以天子自感将不寿、皇子年幼,遂拜夏侯惠为大将军、以后事属之;武卫将军曹爽为次、太尉司马懿再次之,并辅后继之君。待众人领命后,天子复召齐王曹芳坐在榻上,谓众曰:“太子,此是也。”
须臾间,名分遂定。
做完这些的天子曹叡,满脸的痛苦之色也随之舒缓了。
一切尘埃落定了,坚持了好久的他没有什么执念了,所以也可以坦然的走入永恒的黑暗了。
然而,就在进入弥留之时、带着了无遗憾缓缓闭上眼的他,似是陡然想起了什么,猛然睁圆了眼睛、满脸尽是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