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唯自救
刘放孙资与夏侯惠之间的纠葛,是从相互利用到相互理解、彼此依托。
最初,征讨漠南鲜卑归来,意气风发的秦朗无意间睥睨了刘放孙资,遂使他们在发现天子曹叡对夏侯惠很器重之后,便开始试着示好、企图让诸夏侯曹子弟中有亲善者。
如当夏侯惠射杀江东孙韶,庙堂录功被徙封先父夏侯渊的博昌亭侯,就是他们操作的。后来,夏侯惠归来庙堂,也是抱着虚与委蛇心态与他们周旋,并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
一直待到伐辽东公孙之战,彼此之间的关系才变得和睦了。
原由,是天子曹叡暗示刘放孙资鼎立支持夏侯惠;而夏侯惠则是在步入庙堂之后,才发现他们二人的“专任”,其实是被天子故意纵容的、犹如前朝诸宦官那般,用来权衡士人臣权坐大的。
某种意义上,诸夏侯曹子弟与刘放孙资站在同一战线上。
故而,当夏侯惠兼领中书侍郎后,彼此之间的克制与识趣,让双方关系迅速升温,遂才有了方才孙资那句“稚权应是能护住你我日后吧”的侥幸心理。
刘放则不是这么认为。
甚至还觉得孙资这不是心存侥幸,而是在自欺欺人。
“呵呵呵~~”
所以,面对孙资的劝说,他也只是再次邀杯继续自嘲的笑着,笑声沙哑如破锣,很是刺耳难听。
虽然刘放隐隐有不屑作答的意思在,但孙资倒是没有见怪。
他也是在庙堂沉浮数十年的人了,哪能不知道将命运寄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是很不靠谱很可笑之事?
且夏侯惠现今是与他们没有利益冲突、颇为亲善没错。
但此一时彼一时啊~
不日之后,夏侯惠的身份地位就要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他们的地位也在失去天子曹叡庇护后一落千丈了,届时夏侯惠还会与他们亲善吗?
雪中送炭者永远是极少类的。
莫说是在宦途之上。
沉默了片刻,他犹这样说了句,“刘公,稚权应不是落井下石之辈。”说出口了以后,似是在说服自己那般,又复强调了声,“我敢确凿,彼必如是!”
“唉~”
伴着一记深深的叹息,刘放将手中的酒盏放下,敛容轻轻谓之,“孙公犹执迷也。我并非担心夏侯稚权有变,也敢确凿他必能为你我周全一二,只是觉得他力有不逮。莫非以孙公之智,犹不明为何陛下气微如斯,但迟迟不立太子与定托孤之臣邪?”
为了等秦朗归来。
更准确的来说,是在等着可以掣肘夏侯惠的人归来。
孙资心中默默给出了答案。
是的,天子曹叡并非是对秦朗器重异常,而是在曹肇无法从平州赶回来、夏侯献已然驱逐之后,秦朗就变成了托孤之臣名单里必不可缺的人了。
理由也很简单。
燕王曹宇性情纯良温和,且个人几无威望、在朝中更无羽翼爪牙。
即使他已然被封为大将军、预定为托孤之首了,但日后一样无法压制得了夏侯惠,甚至还有极大的可能被夏侯惠牵着走。
这倒不是天子曹叡觉得夏侯惠有谋逆之心。
而是他知道,若是日后真到了两者相争的地步,论人望心智、谋略手段与心腹爪牙,燕王曹宇无论如何都不是夏侯惠的对手!
又或者说,天子曹叡是在杞人忧天,为何要去怀疑夏侯惠将争权、将与燕王曹宇起冲突呢?从过往的事迹之中,还不能看出夏侯惠是以社稷为重的人吗?
但天子曹叡的担忧恰恰就是出于这点。
因为他知道,夏侯惠忠于魏国社稷更重于他这个现今的天子与后继之君。
彼秉持的理念一直都是君为轻、社稷为重的。君都在其次了,更遑论只是班列在前的燕王曹宇屈服了。
曹叡更深一层考虑,则是主少国疑。
秦王齐王如今都是岁不满十的小儿,距离亲政、真正掌控朝廷还需要很久的时间、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这段时间里,被托孤辅佐的大臣,就应该崇尚清净无为、一切维稳为上,切不可有什么攻伐之事或革变积弊之事。
因为这两种事情,会给被托孤的执政者带来极大的威望,进而造成日后新君想亲政掌控朝廷带来重重困难。
看看前汉的霍光就知道了。
在霍光死之前,汉宣帝几乎都不能有什么作为。
且那时汉室诞膺天命之说已然深入人心了,而现今魏室代汉承天命才多少年?
更莫说外还有蜀吴不臣呢!
曹叡不想后继之君,及冠后只是名义上的亲政。
所以,他才择选了性情纯良温和的燕王曹宇当大将军、位列托孤辅佐之首——减少日后托孤大臣还政新君的助力与不确定因素。
所以,他也必然要给燕王曹宇安排佐力。
他唯有等秦朗归来,叮嘱彼与曹爽一并尽心辅佐燕王曹宇执政,才能确保日后曹宇能压制得住夏侯惠。
没办法。
夏侯惠其人韬略不乏、杀伐果断,常怀肃清庙堂积弊之心。
这点在天子曹叡犹在的时候是好事,但在嗣君年幼不能掌控朝廷的时候,就成动乱之源了。
且夏侯惠性情刚直(说得不好听就是固执)、做事也是但求除恶务尽,执掌大权后必然会给庙堂带来纷扰的,日后恐也会步入霍光的后尘——曹叡不想后继之君亲政艰难,也不想夏侯惠日后迎来“死后极尽哀荣、子孙灭门”的结局。
努力吊着一口气的他,表面是为了等秦朗回来,实际上却是想为了给魏室社稷减少动荡而尽最后一份力。
刘放与孙资都能看出这点。
也正是如此,刘放才有了夏侯惠就想护着他们也力有不逮之言。
因为天子曹叡叮嘱燕王曹宇的话语中,还提及了曹肇呢!以燕王曹宇的性子,日后也必然会重用曹肇的。
曹肇、曹爽与秦朗三人早年是很和睦的。
在天子曹叡的临终嘱咐下,也必然会坚决站在燕王曹宇身后。
这就给刘放孙资带来了一个问题——
因为这四个人紧密连结、休戚与共的关系,秦朗与曹肇对他们专权不满,也会上升到四人的不满。单单夏侯惠一个人,根本无法扭转他们齐心做出来决定的。
更莫说,想见他们被定为奸佞的人,不止于秦朗与曹肇,还有很多庙堂百官。
如早年上疏指摘他们擅权“专任”的蒋济,尚有类似于已故辛毗那般,被他们以言毁去升迁的官员们。
他们在很多年前就已然是众矢之的了。
所以一旦天子曹叡崩,他们就连自请逊位去职、归去桑梓养老的机会都没有。
毕竟,在是新君甫立之际,身为重臣的他们不可能直接求去职,此举与不认可、不愿意拥立新君没有什么区别。而待庙堂改元正式诏布新旧已然交替后,对他们的清算就会来临了,根本不会给他们去职的机会。
“如今并州风雪肆虐、平地积深数尺,秦朗也未必能如期赶回来罢。”
沉默了许久的孙资,寻了个站不住脚的理由来劝刘放不要太过于悲观、一切尽往最坏的结局去想。
“呵呵!若是事有万一呢?”
刘放又开始笑了,语气不乏揶揄,“孙公莫是忘了,秦朗并非养尊处优之纨绔。年轻时便游历各地,及壮后陛下还多次以他为将督兵,区区积雪还不足以给他造成阻碍。更莫说,天子数次遣使去催,他岂能不知时局已然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依我看来,他一路赶归来时,应是换马不换人、伏鞍而眠。嗯至多五六日吧,他便归到京师了。”
什么叫事有万一呢?
真有万一我又能怎么办,难道我还能遣人去截杀秦朗不成!
有万一你我就洗颈待戮呗!
闻言,被奚落的孙资心中不由生出些许恼意来,暗中愤愤回怼了几句。
但他也知道与习惯了刘放素来强势的性格,且两人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宜在这个时候闹别扭。遂深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情绪后,他复说道,“今事急矣,刘公莫逞口舌之快。依刘公之意,我等当如何?”
“无他,自救耳。”
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刘放先致歉后,才低声说道,“孙公,先帝有诏敕,藩王不得辅政。”
“你是.是想”
顿时,孙资瞠目结舌的用手指着刘放,磕磕碰碰了半晌都没有说出完整的话语来。
而刘放则是一脸坦然,犹很从容的给他舀了一盏,待他将手放下之后,才徐徐谓之,“除此之外,孙公还有其他办法吗?”
似是没有了吧。
至少现在我想不出来还有其他。
孙资默默的摇了摇头。
因为他也明白,刘放釜底抽薪的做法才是最保险的。
只有将燕王曹宇踢出托孤之列,让夏侯惠顺序取而代之,他们就不用担心日后了:哪怕日后满朝公卿皆指摘他们,夏侯惠为了自身知恩图报的名声也会保住他们的。
但明白归明白,对于这个提议,孙资迟迟没有出声置可否。
因为刘放此举与谋逆无异。
一旦失手,他们就不止于被定为奸佞,且还将迎来夷族之祸。(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