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将变天
司马懿知道“家里事情安排妥当”的意思。
不只是指桑梓岁末诸事,还有京师洛阳府邸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然谢客以及约束子弟奴仆言行等事。
故而他也暂摒去杂念,享受着与二子用餐与叙话家常的温馨。
夜渐渐深了。
随着司马懿转去了署屋内,兄弟二人遂挤在小榻上和衣而睡。
但明明早就发出鼾声的司马师,在司马昭熟睡的呼吸声变得平稳后,鼾声便戛然而止。轻手轻脚的起身离去,来到其父的署屋内。
屋内盏灯如豆。
早有所料的司马懿正跪坐在几案前阖目养神,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时,头也不抬的说道,“坐吧。”
他们都很有默契的避开了司马昭。
倒不是觉得司马昭心智不足与谋,抑或是心里藏不住事情,而是出于爱护。
因为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是一种负担。
对于司马懿而言,有些事情是长子责无旁贷的,但没必要让依旧年轻的次子过早接触蝇营狗苟的阴暗面。
“天寒,阿父怎么没有生火?”
司马师没有依言入坐,而是走去窗棂那边的墙根下取火盆。
“子元不用忙活了,为父身虽已老,但还不至于畏寒。”
摆了摆手,司马懿声音里不乏欣慰,旋即却是想起了什么,又满是惆怅的叹息出声,“唉!”
也让司马师身体微顿。
但他还是取来了火盆放在其父身侧,生火点燃木炭时低声道,“我知阿父何所忧。只是天子.此乃天定之事,并非阿父能左右的。阿父还当爱身,勿以他事自扰。”
“嗯”
轻作鼻音,司马懿缓缓耷拉下了眼皮。
而归座的司马师也默默候着,等了许久都不见其父开口,遂按捺不住主动问了句,“阿父没有什么需要嘱咐我的吗?”
这也是他得到司马昭传书,得悉天子寝疾已久与其父守在太尉府不归家后,便急匆匆从桑梓赶来洛阳并且今日入南阙的缘由。
因为京师要变天了,他阿父也困在南阙之内了。
他还留在桑梓作什么呢?
万一他阿父有什么事情需要他来参详或去做呢?
“无有。”
司马懿微微摇头,“子元归来京师了,为父也可安心在署内了。且以我儿之智,不知现今于我家而言,即使泰山崩于前犹不能动之理吗?”
“我自是知晓的。”
司马师轻声作答,语气有些担忧,“只是现今人心浮动,有些担心树欲静而风不止,恐阿父多受扰。”
“君子以克己守正立身于天地之间,何惧风雨欲来。”
闻言,司马懿不由哂然。“子元多虑了。为父浸淫仕途数十年,心志还不至于被区区宵小思乱之辈能扰乱。”但话语刚说完,神情又微微一顿,反问了句,“树欲静而风不止,似是子元意有所指?”…。。
“万事都瞒不过阿父。”
笑着颔首,司马师压低了声音问,“莫非阿父不觉得,两夏侯之间的谒太庙事件,属实扑朔迷离了些?”
我当然能看出此中不乏疑点。
甚至还敢断言,庙堂公卿百官觉得此事蹊跷者不乏也。
只不过是因为事情发生在嘉福殿内,且天子曹叡处理得太迅速了,让朝臣们都没有机会弄清楚事由、也来不及反应,夏侯献就失势被驱逐出京师洛阳了。故而即使看出端倪来的朝臣,也不敢再置喙什么。
事已成定局了嘛。
且夏侯惠都被授予重新督领镇护四营之权、被提前预定在托孤之列,谁还会逞一时口舌之快,为日后带来祸事。
司马懿默然。
待片刻后,才正色叮嘱道,“为父如何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已然对事情做出定论了。子元莫要.”说着说着,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且还眯起眼睛盯着长子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道,“子元是不是做了什么?”
“回阿父,我今晨做了封书信去豫州,让典农中郎将放两户士家去谯县归农籍。”
“仅是如此?”
“天地可鉴,我安敢欺瞒阿父!”
“为何不先与为父计议?”
“回阿父,想让夏侯献吐露事情始末,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且我也只是为了有备无患而已,或是日后都用不上,遂自专了。”
司马懿再次默然。
或许是觉得被火盆烤得气闷了,他起身过来窗棂边,撩开了厚厚的帏帘,让清冷的寒风吹拂脸庞。
见状,司马师也不敢再继续坐着。
连忙起身过来,躬身告罪道,“儿孟浪,还请阿父不罪。若是阿父以为此事不妥,儿翌日归去后,遂遣人将书信追回来。”
“不必了。且为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犹阖目着的司马懿微微昂头,让寒风肆意拽扯着须发,声音有些飘渺,“为父只是有些不明白。陛下乃是以燕王执掌禁军、日后也必是托孤之首,何故子元还如此笃定,他日与我家相悖者犹是夏侯稚权邪?”
“回阿父,儿窃以为,秦王齐王皆年幼,政自托孤大臣出。而夏侯稚权有抱负敢作为,终会迎来锋芒毕露之日。纵使燕王班列在前,亦不可制也。”
“罢了,随你罢。我身老矣,难耐困顿,子元且去歇下罢。”
“唯。谢阿父不罪,且儿必不复生事矣。”
在司马师的承诺之后,太尉府署又恢复了夜深十分应有的死寂。
然而,他却忘了自己方才“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句话了。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节骨眼上,不是他们父子想安分就能安分的。
时间如白马过隙。
转眼间已然是景初三年、正月甲戌(十一日)了。
除了雪小了些外,京师洛阳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公卿拜官们依旧忙忙碌碌的、而市井百姓更樵夫将柴木卖得贵了些。…。。
但类似夏侯惠或者司马懿这些又资格进出嘉福殿的人来说,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京师的天变化太大了。
或许也就再过数日的时间,就彻底变了罢。
是的,天子曹叡已然气微了,原本恹恹发白的脸庞现今变成了晦黯枯槁,就连熬煮得很烂的肉糜都咽不下几口了。
每日清醒的时间也变得很短,说不了几句话遂要再度昏睡。
但他仍在努力的坚持着,依旧没有正式任命托孤之臣。
在嘉福殿内伺候的燕王曹宇、值守的曹爽以及偶尔过来禀报庶务、请求用天子印玺的刘放孙资都知道缘由。
虽然陆续遣了五批使者前去催,但远在九原郡的秦朗还没有赶回来。
倒不是秦朗磨蹭或者使者怠慢了。
刚进入正月的时候,并州刺史就有表至,声称并州各郡县暮冬时暴雪肆虐,平地积数尺,压塌房屋无数、不乏百姓与牲畜冻毙。
且这份奏表自太原郡晋阳发出,抵达京师洛阳整整用了五日。
以此来推算,从五原郡九原出发的秦朗要赶回来京师,在最理想的状况下,也至少需要二十日以上吧。
毕竟沿路驿马接替昼夜不休的赶过去传诏,也是需要时间的!
所以,天子曹叡每次清醒的时候,都会问燕王一声,“阿苏归来了吗?”
一日问数次。
让心有不忍的燕王曹宇,快不知如何作答了。
就连两三日才觐见的夏侯惠撞到这一幕,都不由觉得心塞得慌,恨不得捅自己一刀子。
刘放与孙资也听到过好多次。
且他们还知道,每每天子曹叡吃不下肉糜或喝不下参汤的时候,服侍用餐的燕王曹宇只要来一句“阿苏还未归来,陛下努力”后,天子就会强迫自己咽下去。
哪怕中途吃吐了,但仍旧会继续吃。
可以说,等着秦朗归来奉诏,已然成为了天子坚持不咽气的执念了。
所以,刘放与孙资眼中的忧思也彻底暗淡了下去。
不同的是,刘放的目光还参杂着一缕决绝。
是夜,中书监官署。
在二人共用的署屋内,让侍从送来酒水温着之后,刘放便掩上了门扉,招呼正要上榻而眠孙资道,“孙公,来吃些酒吧。”
原本孙资没这个心情。
这些天他们与三公以及各部尚书一样,都是在阙内值守着,日日谨小慎微的就没睡过一次囫囵觉,早就困乏得不行了,哪来的心思吃酒?
况且,夜都深了,翌日还要将今日署理完毕的庶务,拿去嘉福殿征得天子曹叡首肯(实际是曹宇过目)用天子印玺呢,万一酒气没有消去,冲突了天子怎么办?
生而为人,最基本的良心总得要有的。
自身受宠权专了那么多年,怎能不念着天子一点呢?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拒绝,刘放复加了一句话遂让他陷入沉默,然后带着满脸惆怅走过来入座了。
“将变天了,你我今若不贪杯,他日复想吃恐须等子孙家祭了。”
刘放是这样说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与自嘲。
“孙公,饮圣!”
见孙资过来的刘放,持勺将彼此酒盏舀满,然后举盏而邀,“共事数十年,孙公始终谦让与我,今谨以此盏做谢。”
对此,孙资自是不会推辞,当即一饮而尽。
待放下酒盏时,他略略斟酌便又劝道,“刘公,事未到此地步。且稚权应是能护住你我日后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