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不早死
自夏侯惠转任中护军、司马陈骞居丧去职后,镇护部是没有主官的;且先前天子曹叡设镇护四营时,早就规定过彼此之间是互不统筹。
故而,现今虞松建议表请傅嘏暂时调用,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的真实意图可不是这个,而是为了让夏侯惠得以从琐碎杂务中分身。
毕竟现今局势敏感嘛~
若是夏侯惠被安顿镇护四营、日常军务给缠住了,不能隔三岔五就去见天子了,万一有他人从中作梗怎办?
不要质疑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
想想秦帝国的扶苏公子是怎么被赐死的就知道了。
而傅嘏先前是镇护部的从事中郎,也是夏侯惠的心腹,暂代署理镇护部军务还是可以胜任的;他则是可以代劳中护军官署的事务,如此夏侯惠就能保持现今二三日一入宫觐见的频率,尽最大可能保住对自己有利的局势。
对于虞松的真实用意,夏侯惠心知肚明,是故也当即颔首表示将付诸以行。
但即使如此,他心中的不塌实感犹在。
缘由有四。
一者,乃翌日就是景初二年的最后一日了。
昨日从嘉福殿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历经过太庙事件的天子曹叡,气色比前几日灰败了好多。或许,他未必就能坚持到原先历史轨迹的正月二十二日(丁亥)。
二者,则是事情尚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战国策》有“行百里而半九十”之言。依着现况来看,夏侯惠都敢说自己已然走到“九十九”了。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人都是如履薄冰。
即使他都走到九十九步了,然而只要最后一步失足没有站稳,下场就是跌落万丈深渊、永不翻身。
三者,便是因为事情发展得太顺利了。
从设谋排挤夏侯献到天子授予兵权、被提前预定在托孤大臣之列中,事情的过于顺利,让他猛然想起了《周易》里的“上九,亢龙有悔”。
换而言之,就是他与燕王曹宇都成了众矢之的。
所有想在这场权力新旧交替中牟取利益的人、任何有能力左右时局的人,想作些什么的话都绕不开他与曹宇了。因而也会犹如藏在败絮中的毒蛇那般,死死的盯着他与曹宇,静候着一击必杀的时机到来。
人为财死。
若是为了权力,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都将甘愿化作扑火的飞蛾、前赴后继不吝死。
刚好,公卿百官们都没有什么动静呢。
他们也是有利益需求的。且文帝曹丕在挑选辅政大臣的时候,是择选了两位宗室、两位重臣啊~
谁又说得准,现今天子会不会效仿先帝故事呢?
但即使有了这样的后知后觉,被天子曹叡提前安排职责的夏侯惠,相当于被束缚住手脚,已然无法再做些什么了,唯有静观事变了。
最后,遂是太庙事件的得逞。
天子曹叡很聪颖的,魏国庙堂上也不缺乏眼光老辣之人。
所以,当曹叡缓过情绪后,会不会在心中重新复盘此事始末呢?朝中会不会有人,从中发现了不合常理之处,为天子指出来呢?
譬如,遣人去追夏侯献,问他是从何处得悉了自己拜谒太庙之事的。
然后查到任烨、最终牵扯到自己身上。
甚至,只需要查到隶属自己麾下的任烨身上,都不需要证实自己是否参与其中了——彼只需要模棱两可的给曹叡提一嘴便足以。
自知不久于人世的曹叡,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去查清楚,所以宁杀错不放过!
即使不将夏侯惠罢黜弃用,也绝对会踢出托孤之列。
故而,夏侯惠心中是有过好一阵纠结的。
要不要遣人去将被逐出京师洛阳的夏侯献灭口以绝后患,这个念头一直在折磨着他的良知。
当然了,最后他还是熄灭了这个念头。
不是性格软弱或心肠不够狠。
而是夏侯献若死在半道了,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没必要不是?
比起去挑动天子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有人去寻夏侯献刨根问底都不算事。
且这个隐患本就是用阴谋诡计诱发的,何必还要用上不了台面的伎俩去解决呢?不担心诱发更大的隐患吗?
动不如静,还是安之若素罢。
这样安抚着自己不安情绪的夏侯惠,心中也再无杂念。
暮冬十二月的白昼很短。
又因为大雪纷飞连绵数日的干系,才刚进入酉时没多久,天色就黯淡了下来。
南阙(宫)东南角,太尉司马懿立在府署前,看着僚属们踩着一尺深的积雪,陆陆续续从开阳门出宫阙去,脸庞上不悲不喜。
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了,他都守在太尉府内、不曾归府去过。
与他一样的,还有司徒卫臻与司空崔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天子曹叡寝疾久不豫,不能主持朝会、难尽数接见叩阙之人。
在这种时候,作为庙堂之首的三公,自然要责无旁贷的肩负起安定朝野人心之任。
譬如他们三人每日清晨都要去嘉福殿给天子问安,以让朝臣们不会妄自猜测有奸佞趁着天子寝疾而矫诏乱令;如他们三人只要身在署内,朝廷僚佐们觉得庙堂犹有主心骨,可安心的各司其职,不会担忧宫禁内会失控生乱等。
然而他可安人心,却难安自己心。
因为每日去给天子曹叡问安的时候,他很敏锐的发现,天子的气色是一天比一天差了;就连燕王曹宇都没有否认,天子每日之餐都在递减中。
也意味着,天子的春秋已然没有悬念了,这让司马懿心中很是悲恸、很是感伤。
悲恸,是对于天子的时日无多。
无论对先帝曹丕还是现今的天子曹叡,他都有着很深的情感。
因为是这两位皇帝对他、对他的家族毫不吝啬,几乎是将能给的都给了。
河内司马氏在前朝不过是一个中等世家而已,但入魏之后,已然跻身进顶尖世家了,甚至都没有可匹敌者了。
而他个人则是受遗诏成为顾命大臣、位居三公,还达成了士人们的最高追求:出将入相。
如此,为人臣者犹复何求!死复何恨!
感伤是为自己的。
他现今已然位极人臣了,也卸下兵权归来京师坐等老死的那一天到来,好赢得生前身后名、完美谢幕人生了。
结果能给予他这种荣誉的天子,竟将要比他更早离世!
这如何不令他感伤呢?
倒不是说,他是在担心着,自己将迎来淮阴侯韩信那般的功高震主,或是将落入文种“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窠臼。
而是他能很确凿的预测到,自己日后必然会迎来针对与打压。
没办法,主少国疑。
且现今天子曹叡意属托孤的燕王曹宇与夏侯惠,威望比他低太多了。
威望可安人心、可对朝臣如臂使指。
当托孤执政者自觉威望不足的时候,如何快速树立起威信来呢?
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拿他这个太尉当靶子嘛~
再者,庙堂之上权利纷杂,朝臣们不可能所有事情对曹宇与夏侯惠屈服,一旦有了冲突后,威望很高的自己,难免会被他们将架起来与之打擂台。
且他还拒绝不了。
拒绝了,就会被他们私下诟病罔顾社稷、不念前两代皇帝的恩宠.但若是不拒绝,他不就是被迫与曹宇夏侯惠针锋相对了嘛~
唉,威望太高本就一种罪,位极人臣而不早死更是活受罪。
听见开阳门城楼上的守卒已然敲响了闭门楼鼓,司马懿收起了脸庞上从容淡定,伸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手心中融化,心中也泛起了功成难退的悲哀。
就在这时,推着厚重城门“嚯嚯”的声音停止了,隐隐还传来了门吏在说些什么的声音,也将司马懿的视线重新吸引了过去。
也正好瞧见从即将关闭的城门缝中,穿溜出两个人来。
孰人胆敢夜入南阙?!
陡然间他神色肃严,定眼仔细辨认,待透过风雪瞧得仔细时,他面色又变得柔和了起来。
因为那两人是司马师与司马昭。
“阿父。”
疾步走过来的二人站定行礼。
司马师不复言语,而司马昭则是还加了一句,“阿父,翌日便是除夕了,儿与兄皆挂念阿父,遂送了些衣物过来。正好赶在闭城门之时,应是不会扰阿父署公吧?”
你们不是正好,而是故意挑这个点过来,让我无法将你们遣归去。
闻言,司马懿心中不由好笑。
但也没有拆穿,毕竟他们也是出于孝心嘛。
“嗯不会。进来吧,外面风雪大。”
“唯。”
父子三人穿过署屋,到了最里处的小屋坐下。
待将随从将火盆挪过来、温上酒水离去后,司马懿才将视线落在司马师身上,“子元是何时到京师的?”
在他守在太尉府之前,司马昭就从桑梓温县来京师了。
缘由是先前天子有过承诺,岁末将给彼授职。不过白跑了一趟,天子寝疾后此事也顾不上了。而原本要留在桑梓祭祖的司马师,今竟也在京师,他自然要问一句。
“回阿父,是昨日。”
司马师垂了垂头作答,且还加了句,“儿已然将家里事情安排妥当了,阿父无需挂念。”(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