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帝寝疾
司马昭的郁闷,在于他发现自己之所以能招揽到甘兴,并非是依靠着个人魅力,而是甘兴出于畏惧司马家的权势,不得不选择低头就范。
所以,他想证明自己的心思也落空了。
在给兄长司马师说起此事时,他很自责的声称自己没有听进去兄长的劝说,心有汲汲而不自知,以致最终还是落了以权势逼人的窠臼。
无论语气还是神态,都不乏有些失落。
司马师没有宽慰他,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片刻后,才如此作问道,“甘兴影从后,子上将薄之否?”
“自然不会。”
复问之:“子上若有所遣,甘兴愿不吝死否?”
“必不吝也。”
“如此,子上何憾之有。”
司马昭哑然。
他终于发现自己与兄长的最大差距是什么了。
不是才情,也非世故。
而是那种过往不念、坦然接受现在并且时刻着眼未来的深远旷达。
譬如司马师在方才两句简短的问话之中,就让他明白了一个看待事情的视角: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不需要追求过程的完美。因为只要保障了结果,便能有机会将过程弥补到完美。
暮冬十二月末,天子曹叡寝疾。
天子曹叡这些年虽然放浪形骸,但几乎没有染疾的时候,故而此番生病后,不仅久久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愈来愈重了。
太医署的所有医者也都相继诊断过了,也皆束手无策。
因为天子的病都不能算是病,而是犹如七八十岁的老人那般身体的底蕴消耗殆尽了,是很“正常”的老死
那位自称是登女、被天子供养在宫禁中的淮南农妇,先前施水人饮可治病、洗疮可愈合的神术,用在曹叡身上也完全没有效果,遂被赐死了。
求医,药石罔效;求鬼神,毫不灵验。
双重打击之下,天子曹叡自个都有了觉悟。
是故,他做了两件事。
其一者,是册立郭妃为皇后,并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鳏寡孤独谷。
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之主亦不能久虚。按常理来说,册立皇后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在天子寝疾不豫这个前提下,谁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另一者,则是他让人将自己抬去了嘉福殿住着。
自周公定礼乐以来,士以上都有正寝和燕寝。燕寝是平时居所,正寝则是临终居住之处(寿归正寝),将死前才移居。
正寝又称之为路寝、適寝。
如《公羊傳·莊公三十二年》曰:“公薨于路寢。路寢者何?正寢也。”
如《礼记·丧大记》曰:“君、夫人卒于路寝;大夫、世妇卒于適寝;内子未命则死于下室,迁尸于寝;士之妻皆死于寝。”
嘉福殿,就是魏室的正寝。
先前文帝曹丕在病重、自知时日无多之后,也同样是移居嘉福殿的。
这两件事情,让今岁京师洛阳的暮冬尤其的冷。
绝大部分的朝廷僚佐,都为天子曹叡而悲伤,且也都很真诚的希望他能多活十年八年的。
原由很简单。
曹叡在他们这些官僚眼中有明君风范。
如他有容人之量,在位十数年内,不曾诛杀过一位大臣;臣子不管怎么犯颜直谏,他都不会以言见罪。如他从来不干涉臣子的职责,对各司各职的把控,他只过问结果,其他皆放任百官自为专。
至于他有大兴土木、广采秀女与起居奢靡等不好的一面嘛~
这些事情的害处是黎民百姓与士家在承担的,而他们是官僚啊.
另一个让朝廷僚佐惶恐的缘由,则是齐王曹芳与秦王曹询皆是岁不满十的小儿。
无论挑选了谁来即位,都不免有主少国疑之忧。
自然,依着先前曹叡都及冠了、文帝曹丕犹以蜀吴不臣为由安排了四位辅政大臣的例子,新君也必然会有托孤之臣的。
而公卿百官的忧虑,就是在托孤之上。
权力的交替,往往伴着流血事件;哪怕是很平稳的过渡权柄,也会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引发庙堂格局大更改。
现今二皇子皆年幼,托孤之臣必然尽掌权柄,将会诱发什么——前汉武帝的托孤,择选之人够贤良了吧?但后来霍光与桑弘羊等也同样敌对了啊~
最关键的问题,则是魏室代汉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满打满算至今也不过十九年。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不是所有人都是霍光或者是蜀国的那位,公卿百官们如何不忧虑,托孤之臣日后会不会尾大不掉,效仿魏武曹操封公封王呢?
说白了,就是一个问题。
作为魏室代汉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不想魏国迎来动荡,更不想自己的利益迎来变数。
只不过,这些事情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更没有人胆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串联或勾连,那跟寻死没什么区别。
夏侯惠也不敢。
自从天子曹叡开始寝疾之后,他便时常被召入宫禁。
前日曹叡转去嘉福殿住下的时候,还是他与曹爽等人将天子连卧榻一并抬着过去的。
那日,他与曹爽等人在病榻前,陪着曹叡追忆了好些以前的事,数度涕泪横集、哽咽不能言。
他不是在作态,而是心中真的很悲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曹叡对他是真的没得说。
哪怕曹叡对他恩宠有加的初衷,是打算将他当作马前卒、一把很锋利很好用的刀。
然而,他身为帝王啊!
哪个臣子不是帝王手中的刀呢?
且曹叡也不吝啬,让夏侯惠在短短的十年之内就封侯拜将、成为庙堂之上举足轻重的大臣了啊!
另一个缘由,则是他虽然一直以来,都在为曹叡不久于人世作准备,但当这一天马上就到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却没有准备好。
这些天陪伴天子曹叡时,他在夏侯献就在,他不在彼犹在。
似是夏侯献将河南尹的职责悉数甩手给郡丞等僚佐了,每日白昼都在司马门外候着天子的召唤;哪怕不被召唤,也会自求觐见。
这个消息是公车令曹馥告知的。
在夏侯惠一次出宫的时候,他借着擦身而过见礼之际小声提了。
所以,夏侯惠也不归令支侯府了,叮嘱了一声让丁谧帮衬看着家里,然后日夜都在中护军官署内。
他不能日日跑去觐见。
因为夏侯献在天子那边有过前科,先前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天子。
而他没有,且不乏入宫禁之时。现今若是跑得勤了,反而会让天子曹叡觉得他动机不纯、用心可诛!
故而他现今只能干着急。
带着一种明知局势即将失控、自己却无从插手改变的挫败感。
对夏侯惠有误解、早就一荣俱荣的丁谧,也在思考着如何破解这个问题——依着这些时日天子曹叡常常召夏侯惠入宫来看,托孤的人选中必然有夏侯惠一席,但也会有曹爽与夏侯献这两个。
曹爽与夏侯献早年是很要好的。
中途虽然有过小芥蒂,但在彼此都对夏侯惠有怨念的前提下,日后是否会联手来排挤夏侯惠答案无需考虑。
尤其是他们二人早早就出仕了。
且一直在京师洛阳当值,公卿百官们对他们的印象并不差。
而夏侯惠嘛~
在年龄的制约下,步入仕途的时间太晚了,为了能后来居上也只好汲汲营营,故而他在公卿百官们的风评,不提也罢。
所以夏侯惠与丁谧现今都在思虑着,如何将夏侯献给踢出托孤之列。
不选择曹爽的缘由,有些好笑有些无奈:他这些年的表现太平庸了,没有什么值得称赞之处,故而也没有让人诟病的地方。
且就算是寻出了欲加之罪,也要想想天子曹叡会不会信啊!
相比之下,有过前科的夏侯献就容易多了。
只不过夏侯惠先前都想了数个月了,一直都没有好办法,现今在仓促之间,又如何能想得到呢?
丁谧则是不同。
本就以富有心计著称的他,带着先前不曾思虑过这个问题的全新视角,在苦思冥想了两个昼夜后,他便带着重重的黑眼圈跑来了中护军官署。
进入夏侯惠的署屋时,不知何缘由,竟还将从事中郎虞松也叫上了。
要知道虞松可不是傅嘏,对夏侯惠只是暂时从属的关系,还没有以心腹自居,更没有资格参详这种机密之事。
当然了,夏侯惠也没有让虞松出去。
人家都被带进来了,哪还能再请出去呢?不管是用什么理由,都是逼他离心离德嘛~
且他觉得丁谧这么做,肯定是别有用意的。
果不其然。
丁谧掩上门扉,还没坐下就如此说道,“稚权,事急矣!陛下寝疾,而夏侯允进每日觐见,其意不言而喻。今若无所为,日后必受其害也!”
夏侯惠默然以对。
因为丁谧不需要他作答,而是说给虞松听的。
虞松也不是常人。
闻言当即眼皮微跳,但最终在心中叹了口气后,还是从容入座。
此情此景,跟当年夏侯惠与傅嘏去招揽他时如出一辙,都是不由分说就把他架上了车。
他不能拒绝也拒绝不了,只得认命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