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逆茶渐浓

第354章 汝妻儿

  萤火之光不能与皓月争辉。
  这是司马昭的真实写照,在父兄的耀眼光芒之下,他犹如透明人。
  譬如每每旁人介绍他的时候,开头都会加上一句“此乃太尉次子、司马子元之弟”。
  但正如陈思王曹植《求自试表》中写的“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那般,其实司马昭一直以来都很想证明自己,也能以才学为家族添些光采。
  想将甘兴招揽为扈从,就是出于这个心理。
  先前他与兄长司马师一起归来桑梓河内,主要缘由是司马懿打算让他出仕了,故而让他归来从家中挑选几个随从,提前作准备。
  作为魏国顶尖世家,司马家是不缺乏扈从的。
  不管是可堪问策政务的幕僚,还是可护卫安危的武士,甚至是能行江湖事的草莽豪客,府中都能即时寻出来。
  所以代父主家事的司马师也无需费力,直接挑选了五人给其弟。
  其中三人是护卫,一是老幕僚一是草莽客。
  但司马昭悉数收了之后,还声称自身许久没有归来桑梓了,正好家中为他谋出仕也需要些时间,便打算这些时日在郡内走走,可能需要动用些许钱财迎来送往什么的。
  对此,司马师笑了笑,然后意味深长的问他是不是想去波县。
  司马昭当即赧然。
  因为家中先前是遣人去波县招揽甘兴的,被甘兴回绝了后就没有下文了。不过是一个草莽客而已,畜养着许多退役兵士的司马家还犯不上礼贤下士。
  而司马昭想招揽,就是想给父兄证明,将要出仕的自己也是能成事的。
  “甘兴并非草莽,其背景我家先前去招揽之时,也寻人察过了。他本是徐州人士,是报灭门之仇而杀人亡命落草为寇的。此种人物在江湖飘零多年,心志最是坚韧,不可以威武屈之、不能以钱财诱之,且行事不受礼法道德约束、不被善恶是非左右。子上若想延揽为扈从,莫要携带钱财等无用之物,当心怀赤诚而往,先能与之为友,后方能邀之效力。嗯,就是从他为恩老寻仇之事中可知,事成与否不在我家或你,而在他一念之间。子上莫要心有汲汲之念,可先结善缘,即使今番事弗成,日后也未必。”
  看破其弟心思的司马师,留下这番话语后便离去了。
  让司马昭有些沮丧有些欣喜。
  沮丧自然是自己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其兄,而欣喜则是司马师已然允许他随意自主了。
  但很快的,沮丧与欣喜又悉数化作了斗志昂扬。
  从“即使今番事弗成,日后也未必”这句话之中,让他知道司马师隐隐不看好此去招揽甘兴的结果。
  所以,他才更要努力成功啊!
  为此他还特地寻人细细了解甘兴的过往,且很客气的请教了刚刚配给自己的老幕僚与草莽客。

 

 

  得出来的结论是,想快速获得地位比自己低之人的好感,最好的办法不止于推食食之、推衣衣之;还有与在他最熟悉的领域里谈论。彼在过程中获得的满足与自豪感,也会转化为对你的好感。
  他虚心接受且付诸以行了,且效果似是还挺不错的。
  一个月里,他去波县了三趟。
  第一次,甘兴看到他一行的时候,第一是时间呵斥孩子们跑归房屋内,自己则是扔了手中的活计操起了刀。
  第二次,甘兴虽然对他依旧有些戒备之心,但也能很生硬的攀谈几句了。
  第三次则是进展喜人。
  甘兴不仅与他谈及了先前在王屋山为贼寇的过往,且还不再让妻儿避开他了
  在世家大族或官宦世家的观念里,让客人见妻儿是很失礼的事情,但在贩夫走卒或草莽客眼中,则是不再见外的体现。
  故而司马昭很开心,觉得再多几次来访,彼此之间就能成为友朋了。
  刚好,从京师洛阳传回来的消息,说天子曹叡在岁末上计后才会决定授予他官职,他的时间还很充裕。
  事实上,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屡屡来访让甘兴烦不胜烦。
  自从孙叔放了几个小儿在他家中养着后,他就不想与任何官宦世家扯上干系了。
  他并非愚钝之人。
  当然也能猜到阴养这些人儿是见不得光的,且此事正好能让他力所能及报答夏侯惠的恩情一二,怎能与司马昭结交从而增加暴露的风险呢?
  至于为何对司马昭的态度慢慢变好嘛.
  作为一个有过落草为寇、被官府重点的编户,他已经拒绝过司马家一次了,若是再拂了司马昭礼贤下士的善意,即使司马家很大度的不追究,但在河内太守或波县县令的心中,必然会思考他如此不识抬举的缘由,从而就不将他视作良善小民了。
  腰杆子不硬,说出来的话语也没有底气啊~
  是故,在司马昭第四次来访,并以好多年没有秋冬时狩猎为由,请他作为向导入王屋山打猎后,他便寻了个时间带着皮货来谷城的一家店铺作卖。
  这家店铺的主事是孙叔的长子,孙侃。
  随着夏侯惠的官职不断升迁与受天子曹叡的恩宠愈重,孙叔也随之逐渐被许多人瞩目,已然不适合主阴养小儿之事了。
  自幼在谯县长大的孙侃,顺理成章的被夏侯惠招来了京畿。
  孙侃得悉甘兴的事情后也不敢怠慢,做了封书信送来给令支侯府,征求夏侯惠的意见:是否要让甘兴迁居归故里来避开司马昭?
  这也是甘兴本人的意愿。
  甘愿冒着被东海郡官府追究旧罪的风险,也不想依附司马家为子孙博得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且此事对夏侯惠而言是轻而易举的。
  以如今在徐州的邓艾、苟泉等旧部的官职,想官府不问罪甘兴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不用担心被司马家察觉什么。
  司马懿虽然位极人臣,但手还没有伸到徐州的地步。
  尤其是甘兴以迁居归桑梓故里来谢绝招揽,是司马昭也无法勉强的理由啊~
  只不过,夏侯惠在独自枯坐书房中,内心几经挣扎后,最终还是权欲战胜了道德。
  他想让甘兴接受司马昭的招揽。
  不是为间。
  他不需要甘兴刺探情报什么的。
  甚至日后他若与司马家不到死生之敌的地步,甘兴就是司马昭名副其实的扈从,顺顺利利的在司马家终老。
  是的,他是想将甘心当作死士。
  死士,顾名思义,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或许一辈子都用不上,只是一旦用上了,甘兴就要赴死了。
  他原本不想将甘兴当作消耗品的。
  但这种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错过再无。
  一来,是想招揽甘兴的人是司马昭,而不是司马师。
  所以夏侯惠根本不需要担心,甘兴日后会露出马脚或会被察觉真实身份。
  另一,则是甘兴的为人。
  他有先秦士风,是那种不问是非曲直、不以死生为念,但求不亏欠他人、一诺千金的人;也是最理想的死士之选。
  之所以犹豫再三方做出决定,是他依旧心存良善,不想做出这种挟恩索报、将他人性命视作草芥的事情来。
  所以,他只能默念着“芳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夫”,用挟恩索报与知恩图报之间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来宽慰自己,刻意忽略了区分两者的那道槛。
  这个槛犹如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一旦跨过去了就是变了颜色,永远都不能回头了。
  “汝妻儿我养之,勿虑。汝弟将居下邳,仕吏。”
  这是夏侯惠给予的回复。
  甘兴看了之后,没有被迫当作死士的愤慨,而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因为在他这种人的心里,承受了非亲非故之人的恩情,却久久无从报答,是一件耿耿于怀、非常有负担的事。
  犹如心病。
  而现今他终于迎来了解脱、终于可以释怀了。
  尤其是他的弟弟甘平还将迁居与东海郡相邻的下邳郡当吏,日后也不乏机会归桑梓给父母修缮坟茔。身为男儿当知恩图报,且还确保了妻儿此生无忧温饱、不负父母与照拂幼弟,死复何恨呢?
  是故,在司马昭第五次不请自来之时,甘兴没有与之攀谈,而是径直问他,近来之举是不是为了招揽自己作随从。
  司马昭也很坦诚的承认了。
  因为他知道若是作了违心之辞,反而会适得其反。
  “君归去罢。让人送五万钱与十三匹缣来。”
  如此索要钱财的行径,令司马昭十分欣喜,当即便依甘兴之言自归。
  但很快的,他又就有些沮丧了。
  因为甘兴趁着他归去的时候,就将妻小送走了,且将这些财物分给了十三户人家,就是那些先前与之一并在王屋山为贼寇之人,然后孤身前来,以一句“身唯此命,任君差使”给他当了扈从。
  好嘛~
  又是馈赠了故交,又是送走了妻小的,这是哪门子的扈从哟!
  分明是觉得司马昭招揽他,是想要他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故而才抱了死志与提前安顿好生前事了嘛。
  如此,司马昭不郁闷才怪了。
  但他也不能怪甘兴误会,毕竟人家已然拒绝过一次了,他却还锲而不舍的跑去人家里了。
  换个角度看,这不就是挟其家小来威逼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