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逆茶渐浓

第353章 蜕变

  依着先前朝臣关乎“三公不可久缺”的谏言,在司徒职空缺将近半年后,天子曹叡任命司空卫臻为司徒、司隶校尉崔林为司空。待二公赴任,遂以雍凉各部今无所统制为由,让公卿百官公推征蜀护军的人选。
  说是公推,其实也就是走了个过场。
  在公卿百官们各表其意属之人时,犹如天子喉舌的中书监刘放、中书令孙资皆推举了大司农赵俨,庙堂之上遂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有一说一,赵俨确实很适合这个职位。
  身为武帝时期的老臣,他历任多方且知兵事,如襄樊之战时他与徐晃一并去救援曹仁,所见皆中;后来还出任过曹休的征东将军军师、大司马军师。
  哪怕有被他人诟病“生人妇”的污点,却也不能质疑他不能统制雍凉。
  惟一的缺点,就是他年纪有点大了,马上就是七十古来稀了。如早年与他并列知名的辛毗、陈群、杜袭三人都已然故去,现今的他也因小疾不断而常让随从将药物携带在身边。
  而在夏侯惠看来,这便是天子曹叡意属他去雍凉的主要原因罢。
  毕竟,天子曹叡并不担心这个年纪的老臣还会贪恋权柄,且在数年之后以年老的名义将他徵还、交接雍凉权柄,他非但不会有怨言,且还会感激庙堂体恤他的年迈呢!
  当然了,对雍凉与陇右有所调整后,深谙帝王权术的曹叡,还不忘对太尉司马懿作了安抚、以示不疑与敬重犹在。
  乃是根据先前司马孚“偶然”透露的司马懿不在拦着次子出仕的口风,将弘农太守兼领的典农校尉分出来,转给司马昭来担任。
  这也是无奈之举罢。
  现今近畿各司各县都没有职缺,且若给司马昭授予近畿之外的官职,就无法体现天子曹叡对太尉的安抚了。且典农部还是事属太尉府,相当于司马昭在职期间的政绩必然绝佳、很快就能转迁。
  只不过,这个任命并没有成行。
  太尉司马懿对此坚决反对,言辞恳切的上疏声称,已经并入弘农太守管辖的典农校尉不应再次划分出来,否则就是扰乱了朝廷对举国典农部的部署。且他身为太尉,理应为其他朝臣作表率,不该让次子司马昭在属下任职,以免开了徇私舞弊之例。故而,他恳请天子收回成命。并言他宁可次子此生都不步上仕途,也不会让这种有违法度之事发生。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天子曹叡自然也只好做罢。
  遂口头上给了他一个承诺,声称待岁末上计、近畿各县令考核结束后,必然会给司马昭留下一个空缺。
  算是提前预定了司马昭以县令起家的仕途履历了罢。
  这次司马懿不复推辞,直接俯拜谢恩。
  因为他当得起。
  以河内司马的家世与他的功勋,若是司马昭养望到而立之年,直接以两千石起家都不会被他人诟病。

 

 

  景初二年,闰九月。
  癸丑,月犯心中央大星,令市井有了些喧嚣。
  缘由是每每出现月犯心中央星的天象后,短则在当月长则在一年内,将会有帝王崩抑或是将相薨。
  虽然说,在没有“月犯心中央星”的天象时同样会有君主重臣丧亡之事,如此说法很是牵强、犹如无稽之谈。但奈何自魏国建立以来,如文帝曹丕、文德皇后甄姬、山阳公刘协、大司马曹仁、司徒董昭、司空陈群、司徒陈矫与韩暨等这些人都对应上了啊~
  世间终是凡夫俗子多的。
  在两汉谶纬之说犹根深蒂固的加持下,许多人都在私下揣测,此番该不会是刚上任的司徒卫臻将对应上吧?
  这倒不是人们对卫臻有什么偏见。
  而是前两位司徒陈矫与韩暨在职的时间很短很短。
  卫臻对这些市井的茶余饭后不屑一顾。
  但夏侯惠在得悉之后,带着对月犯心中央大星对应着谁的将信将疑,独自枯坐书房里好久,也最终做出了一个违背初心的决定。
  这个决定也意味着,他正式开始向视下如蝼蚁的权势者蜕变了。
  事情还得从他尚未出仕、犹在桑梓谯县读书时说起。
  蜷居在桑梓的三年时间里,他与孙叔常在秋冬时节外出游历任侠,也在沿途上出于恻隐之心,收养了些孤儿乞儿——此便是后来他阴养小儿的开端。
  最初收养的那批小儿有十余人,都是放在谯县作为家仆养着的,皆归孙叔的长子孙侃管着,现今也都过了弱冠之年了。
  身强体健者成为了看护阳渠坞堡的部曲,身体羸弱者则是留在谯县当了夏侯家的徒附佃户,还有个别头脑机灵的,成为了与潜山蛮贸易的商队管事。
  甘平就是管事之一。
  他本是利城郡(曹操划东海郡而置,后废)人,其父乃是郡兵。
  依托着家中上百亩良田与其父的俸禄,本也生活温饱可继,家中还能凑出束脩让他在童子时受学启蒙。
  但后来蔡方拥推唐咨占郡造反,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他父并未参与叛乱,但却被有宿怨的临村亭长诬告,为讨叛大军所杀,家人也因此被没收为徒隶。
  其母体弱难堪劳作之重,又因变故悲凄无几遂死。
  其姊则因为相貌端庄而被甄选去了许昌宫,不知是充当了乐府的奴婢还是被卖给哪家权贵当了妾或婢。
  那年他才九岁,被官府安排当了放羊奴。
  心中唯一的挂念,是盼望着已然年十六且在外游侠的兄长甘兴能归来。
  甘兴是在五个月之后第二年春季才归来的。
  因为其父在乡里也算有些威信,宗族乡老知其屈,遂将事情始末告知了甘兴,凑了些盘缠并以势单力薄为由劝他不要急着报仇,先偷摸去将甘平带走避祸。
  十几岁的少年郎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骤然听闻噩耗之下,哪能听得进良言劝?

 

 

  当即,甘兴便伙同一并游侠的几个少年郎,趁着暴雨之际突入邻村亭长家,连将家老少八人都杀尽。
  光天化日之下灭人满门,如此大案官府自然不会姑息。
  且又因为叛乱才刚平定数月,官府郡兵犹处于严戒流寇之中,遂很快便出兵围剿,也让只得仓皇逃命的甘兴连接甘平的时间都没有。
  好在看管被罚为徒隶的从叛家眷的小吏颇有良知,得悉此事后便寻来了甘平给了三个麦饼,告知甘兴犯事且已往西逃了,让他赶紧也逃命去,以免被那亭长的亲眷仇杀。
  然而,才十岁且都不曾离开过家乡的甘平,又怎能寻得到其兄?
  在往西逃了几日,饿了抓鼠虫啃树皮的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与兄长相聚的奢望,凭着记忆憋着最后一力气转回到了乡里的后山小溪畔,等待着死后与父母团聚。
  或许是他命不该绝罢。
  村里出来的樵夫发现了差点冻僵的他。
  将他带去村外破庙中藏身,为他生火且留下些干粮后,才归去告知他的宗族。
  此后,他便靠着宗族的施舍,有一餐没一餐的苟活了下来——他的身份属于逃隶,宗族不敢冒着被官府问罪的危险带他归去。
  再后来,便是外出游历的夏侯惠与孙叔,在破庙中撞见他了。
  得悉事情始末后,夏侯惠心生怜悯之下遂将他收养,并给他宗族父老留下了自家在谯县的地址,让其兄甘兴日后若有机会归乡里,可过来谯县与他团聚。
  甘兴是三年后才寻来谯县的。
  因为其父被定为叛贼且灭门报复的影响太大,官府对他与同党的追捕力度也很大,还传文去了西边的兖州及邻郡。
  故而,他一行只得渡河逃去了河北。
  兜兜转转、几经波折最终遁入了王屋山藏身,并凭着凶狠加入了贼寇,依靠勒索往来轵关陉的商贾与行人为生。
  待站稳脚跟,惦记得幼弟的他又潜行归来。
  先寻问那小吏无果,偷摸归来祭拜父母时才从宗族父老口中得悉,甘平现今在谯县。
  他寻过来谯县见到甘平后,并没有将之带走。
  也没有接受孙侃让他留下来的好意,只是托付孙侃向已然入京师为散骑侍郎的夏侯惠传个口信,声称日后若有需要他的时候,遂遣人来王屋山告知,他绝不会推脱。
  无论是什么事。
  再后来,随着击败鲜卑的并州刺史梁习开始打击豪右,联合司隶校尉与冀州刺史肃清太行八陉贼寇,他也随着那伙贼寇接受了河内太守的招抚,被安置在波县当了农夫。
  那时候的夏侯惠,已经开始阴畜小儿、并打算养在京畿了。
  所以后来孙叔也带着甘平去与他会面,将几个小儿放在他家中养着。
  嗯,他在波县有些名声。
  原因是他在被编户落籍后,也常有为豪右帮佣、受雇商队护卫之事,有家豪右的太公对他颇为照顾,还为他做媒娶妻。后来,那太公前去王屋山下的原乡县走亲时被贼寇所伤,归来没几日就过世了。
  他祭拜过后,便独自去了王屋山。
  将近两个月后才归来,也让那太公的坟茔前多了几个头颅。
  此事过后他遂在郡县知名,连相邻温县的司马昭都因此想将他招为扈从。
  这便是夏侯惠那日枯坐书房的思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