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逆茶渐浓

第356章 代之死

  一直留意着虞松神情的丁谧,见他默默入坐,眉目间也不由多了一缕得逞的喜色。
  但该有的姿态还是要作的。
  过来入座时,他还略垂头拱手,先给虞松致歉之后,才继续对着夏侯惠说起正事,“稚权,我这两日所思有所得,或能令夏侯允进所期弗成。嗯,稚权尝读诸子百家,可还记得《太史公记》中周本记‘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惧,穆卜,周公乃祓斋,自为质,欲代武王,武王有瘳’之言否?”
  周公请代武王之死?
  如此流芳千古之事我当然记得,只是现今你提及这个作甚?
  难不成,你是想让我效仿周公,去太庙持美玉祷天、封册在庋藏于地告地,以身代天子曹叡之死,由此来获得天子的好感,将我定为托孤大臣班列之首?
  这也太牵强了罢。
  一时之间,夏侯惠并没有想通其中关键,犹是满目疑惑的点了点头,“自是记得的。只是弗能解彦靖为何倏然提及。”
  “无碍。”
  略显亢奋的点头,丁谧忙不迭的继续问道,“嗯,稚权,我先确凿一下,对于类似于周公代死之类的鬼神之事,你可信否?”
  虽然经周公那次祷告后,武王确实是病愈了,但没多久他还是病死了;且先前武帝曹操不是曾为曹冲祈祷,向天请求保全生命嘛~
  可见这种祈祷鬼神是没有什么用的。
  但二世为人的夏侯惠,却是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头,“嗯不信。”
  一直盯着他的丁谧,见他犹豫时不由略微坐直的身体,眼中满是疑惑。待听到了肯定的答复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不信,那就好。”
  言罢,也没有解惑,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虞松的身上。
  默默听着的虞松,早就有准备了。
  从丁谧提及周公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为何被拉进来——不止是丁谧想将他与夏侯惠变成一荣俱荣,更因为任烨是由他来看着的。
  先前任烨受夏侯献逼迫成为眼线时,还曾过来自请依附夏侯惠,但被拒绝了,且夏侯惠还让他随意监视。但出于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心思,夏侯惠还是私下叮嘱了虞松一句,让他多注意下任烨。
  所以,若是要利用任烨这枚棋子的时候,最容易出面的人就是他了。
  也算是丁谧想让他立投名状罢。
  “将军,丁幕僚之策,功成在任烨。”
  待夏侯惠的目光也转过来的时候,虞松直接开口,言简意赅。
  也让夏侯惠须臾间了然,丁谧的谋划是什么了。
  自己确实要效仿周公去太庙为天子曹叡祈祷、将“求以身代之”的内容封册在庋藏于地没错,但那是为了给夏侯献挖坑的。
  虞松会想办法,如调动任烨麾下的兵卒、通过他人之口告知等之类的手段,让任烨知晓,进而将此事转告给夏侯献。

 

  如此,夏侯献就有可能将此事转告给天子曹叡,最终将封册之庋给挖出来了。
  这不是为了让曹叡知道夏侯惠甘愿为之代死的忠贞不二;而是依着当世观念,这种封册被挖出来之后就难以灵验了。
  所以,本就病重的天子曹叡必然会由此迁怒夏侯献。
  既是忿恚他绝了自身最后一线生机,又是恼怒他不知悔改、犹贼心不死的想诬陷夏侯惠,进而将他罢黜、永不叙用。
  整个谋划看复杂,但事实上想付诸以行一点都不难。
  一者,是不需要担心天子曹叡不会相信。
  夏侯献终究是有过前科的。且天子曹叡虽然已然将那名淮南农妇给杀了,但在濒死之人的眼里,不管是怎么荒诞手段,只要有一丝让自己活下去可能,他就会牢牢抓住、决不放弃。
  更不容他人来破坏!
  另一,则是夏侯献入坑的可能性非常大。
  因为如夏侯惠想将他提出去托孤之列一样,他也很想让夏侯惠出局啊!
  当可遇不可求的机会降临之时,他如何忍得住诱惑呢?
  他又不知道任烨是被利用的,且他也绝对不会想得到,夏侯惠竟以身入局、不吝诅咒自己去死来算计他吧?
  尤其是他自己也知道,若是没有任何作为的话,他与夏侯惠都同样被授予托孤之重,他必然是班列在后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谁让他自身的功绩不如人,且还两次令天子曹叡失望了呢?
  所以,他以此来诋毁夏侯惠的可能,应是十有八九罢。
  当然了,若是非要说这个谋划有难度的话,那便是虞松如何顺利的驱使任烨去报信这一环,或会有些变数吧。
  毕竟天子曹叡都住进嘉福殿了,已然没有时间了。
  若真的要将丁谧的谋划付诸以行,夏侯惠翌日就要前去太庙,也意味着虞松连思虑的时间都没有——将率无故不得离营,若想让任烨知道夏侯惠要做什么,将消息透露给他了之后,还要给他留下安排心腹扈从跟踪的时间来。
  再者,如今这个节骨眼实在是太敏感了。
  任烨并非愚笨之人,他也未必愿意相信虞松“无意”透露的消息。
  故而,夏侯惠恍然之后,又再复陷入了沉默中。
  不是在考虑这个谋划的得失利弊,而是在想如何让虞松说动任烨这一环不出纰漏。
  正如丁谧方才所说的“事急矣”,这是他将夏侯献提出托孤之列的最后机会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事情做了,才有成功的可能;不做,连可能都没有。
  署屋内陷入了好久的沉默,让屋外哭号的朔风与丁谧的鼾声变得异常清晰。
  早在虞松开口点醒夏侯惠的时候,这两日几乎没有合眼过的丁谧,就径直去一侧的卧榻上睡下了。
  反正已然没有他什么事了。

 

 

 他虽然恃才放旷、自视甚高,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知尊卑与身为幕僚的本分。
  而虞松则是出了署屋一趟。
  是去叮嘱随从准备在太庙祈祷时所需的物品了。
  时间紧迫,琐碎之物还是先备下的好。哪怕夏侯惠等下的决定是用不上,也不费什么事啊!
  至于他为何没有考虑如何让任烨就范嘛~
  他已然有想法了,只是不想打扰夏侯惠的思绪而已。
  且他本就不是很赞同丁谧这个谋划,因为在他看来此举完全没必要。
  试问,即使夏侯献与曹爽勾搭在一起,又能弄出什么事情来?又如何能排挤得了有诸多功绩在身的夏侯惠?
  真当满朝公卿百官都是不明事理、不辨是非的木雕泥塑不成?
  居庙堂之高,当秉持堂堂正正之道,玩弄阴谋诡计是成不了大事、无法聚拢人望的。
  相反,恐还会遭其殃!
  只是碍于丁谧是夏侯惠的表兄以及资历深厚,他也不能当场出言反对,待寻个与夏侯惠独处的时间再劝一言半句吧。
  唉,自己都已经被迫与他们休戚与共了,权当作帮自己呗。
  再者,夏侯将军为人挺不错的,也值得自己效力。
  眼角瞧见起身的夏侯惠拿起自己的大氅,轻手轻脚前去卧榻前给酣睡的丁谧盖上时,虞松心中悄然生出了如此感慨。
  胸腹中那股前后两次被迫入局的不满与忿意,也随之冰消雪融。
  “叔茂。”
  就在他自作感慨时,夏侯惠已然走到了署屋门口,招手小声着。
  咦,要去哪里?
  他不明就里,跟出署屋后也发问了。
  “随我去见下任烨。”
  脚步不停的夏侯惠是这么回答的,也愈发令他困惑了——若用了丁彦靖之策,你是不适合出面的啊!且为何不问下我有无办法让任烨乖乖就范,就亲自过去了呢?
  心中略略斟酌,虞松遂劝道,“将军去见他似是不妥吧?”
  “叔茂觉得何处不妥?”
  不料,夏侯惠竟侧目过来,直接反驳。
  当然是担心你亲自出面了,万一任烨径直去与夏侯献说了,事情犹能成?
  且这种事情并不磊落,你当避之,以免日后会落他人口实啊!
  闻言,虞松直接语塞。
  无语之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从何劝说起了。
  见状,夏侯惠露齿而笑,轻轻谓之,“叔茂之意,我知。且我犹知,叔茂今拘泥矣。”
  我拘泥了?
  虞松脚步微顿,默默端详了夏侯惠的背影片刻,才继而跟上。
  待走了几步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他确是当局者迷了。
  因为世上从来没有万全之策。
  无论他以什么办法去诓骗、引诱任烨去给夏侯献报信,都不会做到毫无破绽。
  这就是夏侯惠打算亲自去见任烨的原因。
  他打算开诚布公,让任烨心甘情愿的配合他。
  这不是以赤诚来打动任烨,而是以彼此利益同共来驱使——任烨也很想摆脱夏侯献,且出于让自身与家眷更安全的考虑,他比夏侯惠更期待彼权势不复。
  至于,开诚布公之后,任烨会不会担心事弗成而遭到夏侯献报复嘛~
  无需担忧。
  他知道怎么选,更知道自己没得选。
  因为夏侯献日后若是得势了,必然仍会将他视作蝼蚁、牢牢控制在手中。而夏侯惠如今给予他的,则是一个永绝后患的机会。
  作为军中男儿,哪能不知道,即使尺寸之功也需要拼命才能搏来的道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