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自为牲
夏侯献的叩阙求觐见很快就被允了。
又或者说,是天子曹叡也在等着他自请入宫。
原由无他。
皇帝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绝大部分凡人若是有了将不久于人世的预感,心理与情感上都会变得很脆弱。尤其希望亲朋故旧陪伴在身边,冀望从旧日的亲谊中汲取一缕温暖,以更坦然的步入永恒的黑暗。
而夏侯献就是居于这点,在前几次求见时,便以“陛下病笃,臣献也无心理事,宁去职河南尹,但求身在陛下当面稍缓心中恸楚”之言,来解释了自己将职责扔到一边的失职。
对症下药的感情牌,让天子曹叡大受感动,遂也传话给通报侍从,让他们只要夏侯献求觐见便直接放行,不必来禀报了。
一路畅通,夏侯献来到嘉福殿。
如往常那般拜见问安,起身与一直在病榻前伺候天子的燕王曹宇说些闲话,给曹叡解闷去乏之后,他便很倏然的再次拜倒在地,“陛下,臣献有一言欲谏,虽是不合时宜,但如鲠在喉,还请陛下允之。”
“嗯?”
斜靠在榻上、精神很是萎靡的天子曹叡闻言,略微将眼皮抬高了些,断断续续的挤出了话语,“允进有言,但说无妨。”
“唯,谢陛下。”
抬头端正跪坐好的夏侯献,缓缓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臣献窃以为,今陛下身体不适,难为岁末祭太庙之事,也应命宗正或别许宗王如燕王代领齐王与秦王前去拜谒,不应假中护军而往也。”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夏侯献的话语甫一落下,在嘉福殿内的君臣各人皆惊颤。
燕王曹宇与当值的曹爽面露惊恐、满目不可置信;在边侧署理庶务的中书监刘放中书令孙资,手中之笔滑落犹不自知;静静立在殿角落里的垂头闭目养神的那位老侍宦,犹如被惊醒的雄狮那般猛然昂头。
反应最激烈的还是天子本人。
“甚!?”
伴着一个高亢的音符,斜靠在榻上的曹叡睁圆了眼睛猛然坐直了身体,却也因骤然激动而牵动了呼吸,又激烈的咳嗽了起来。但他还是努力抑制着气喘不畅,艰难的在咳嗽声中挤出话语来,“咳!允进是咳.说夏侯稚权.咳咳!拜谒太庙了?咳咳.”
“回陛下,是。中护军今晨拜谒了太庙。”
夏侯献恭敬作答后,脸上又浮起惶恐与疑惑之色,神情十分到位的问了句,“此事陛下竟是不知?”
“竖”
曹叡当即厉声咒骂,但“子”字还没出口,便因气结而身体往后倒。
好在一直留意着他的燕王曹宇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搀扶住,才没有让他脑袋磕在榻沿上。
“陛下切勿动气。”
侧坐的燕王曹宇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一边帮他理顺气息一边劝说道,“太医令有嘱,陛下当静养顺气。”
但此时的天子曹叡哪能听得进去。
待胸口激烈起伏了好一会儿,终于咳出卡在喉咙中的浓痰后,他又厉声叫道,“辟邪来!辟邪!!”
辟邪即是是宫禁之使。
自天子寝疾后便由陈六来担任,也就是先前将校事史二外派转明后,接替执掌北邙山庄园校事府之人。
“陛下,辟邪方才受遣去看皇子了。”
在嘉福殿角落的那位老侍宦疾步走过来,躬身作答,“还是让老奴去吧。老奴知道怎么做。”
“好。王一去.速去!”
“唯。”
随着老侍宦以不符年龄的敏健离去后,殿内犹如一潭死水那般沉寂。
就连殿外号哭的朔风都很识趣的噤声了。
天子曹叡已然再度躺在了榻上,眼睛直勾勾瞪着殿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燕王曹宇则是起身垂手立在榻前,脸色有些复杂;不远处的曹爽面无表情的垂着脑袋、刘放孙资则是对视了一眼后面如平湖。
至于诱发这一切的夏侯献,现今仍跪坐在地上。
天子忘了让他起身了。
但他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心中的火热冀望,足以无视地上不断侵袭的寒气。
作为从文帝曹丕时期就执掌暗中校事府的老侍宦王一,办事效率很高。
只是小半个时辰过后,他便带回来了太常署关乎夏侯惠拜谒太庙的上表、夏侯惠本人以及他埋在太庙前的庋具。
“臣中护军惠,拜见陛下。”
甫一入殿,夏侯惠便在夏侯献身侧跪坐而拜,对天子曹叡行礼。
已然斜靠榻沿半卧的天子曹叡没有理会他,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阖目倾听着老侍宦低声禀报前去太庙考证的巨细以及转述着太常署之表。
片刻后,老侍宦便将事情交代清楚。
而悉心倾听着的天子此时因为心中痛楚与失望,几乎将五官都挤成了一团。
是故,那老侍宦在心中斟酌了下,便又轻声问道,“陛下,是否让老奴来问话?”
曹叡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开口置可否,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但也足以让老侍宦心领神会,遂转身站直了身躯,盯着伏拜在地的夏侯惠,用略显尖锐又夹着嘶哑的声音叫道,“中护军惠,陛下有问。”
“唯。”
端正跪坐好的夏侯惠,当即朗声而应,“臣惠谨候。”
“今日辰时,汝可曾去拜谒太庙?”
“回陛下,臣惠有之。”
“祖宗有法、庙堂有律。汝可知私谒之罪?”
“回陛下,臣惠知之。”
“既知之,何故为之?”
这次,夏侯惠不作答,只是默然俯身以额触地。
也让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答的老侍宦,眯起了眼睛略微转头瞄,见天子犹没有什么动静,便想了想,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庋具举起。
“中护军惠抬头,看真。太庙有司当值言,此物乃汝藏在庙前,是真否?”
“回陛下,是臣惠所为。”
“因何为之!?内有何物!?”
夏侯惠又以额触地了,所以老侍宦又眯起眼睛往后瞄了。
不同的是,这时天子曹叡也微微睁开了眼睛,还迎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
依稀沾着雪泥的庋具很小,老侍宦不费什么力气就撬开了。里面只有一片薄薄小小的缣帛,密密麻麻录着蝇头小字。
将之取出,老侍宦再瞥了一眼天子征得首肯后,便高声的念了起来。
“景初二年,十二月,辛卯。”
“臣令支侯领中护军、征西将军夏侯渊第六子惠,谨拜表以闻武皇帝、文皇帝。”
“今我魏室传基一十九载,自帝即位以来,已然北破鲜卑、复河套诸郡;灭辽东公孙、袭破高句丽与濊貊诸部设平州,宣威于海东,不日将破三韩。虽逆蜀贼吴犹不臣,不乏兴兵入寇之时,但已然是困兽犹斗之势,我魏室毕四海之伟业不远也!奈何入十二月后,帝寝疾久不豫,渐笃矣。帝壮年而病,而皇子皆岁不满十,此诚为我魏室难承之重也。呜呼!臣惠今岁二十有九、甚壮,可牲矣!愿以此身之死、化帝之厄。但求武皇帝、文皇帝神灵惟臣惠所愿、庇帝之寿,使我魏室有万世之”
他没办法念下去了。
因为此时的天子曹叡早就睁开了眼睛,且还在燕王曹宇扶着坐直了身体,伸手将他手中那薄薄的缣帛给拽了过去,正满脸惊疑的看读着。
看着看着,他的手就忍不住颤抖、眼睛也变红。
反复看了好几次后,他终于将小小的缣帛放下,沙哑着声音,“稚权,近前来。”
“唯。”
依言起身步前,夏侯惠在老侍宦让出来的位置站定。
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天子曹叡抬脚踹了一下,骂声也劈头盖脸涌来,“竖子!寿乃天定,何以自为牲而求之?尔年岁未至而立,当是思报社稷之时,朕若不寿,尔当竭诚辅新君,力保我魏室!何轻以死邪!”
“回陛下,臣惠.臣惠”
虽是猝不及防,但天子早就有气无力,夏侯惠也不至于被踹倒,故而刚想出声辩解的时候,却看见天子眼中的关切与泪花,不由心头一酸、哽咽难言,再也无法将来之前早就打好的腹稿宣之于口,而是回想起先前天子对自己的不吝恩宠,遂忍不住再次伏地,放声大哭,“臣惠.陛下,如臣惠拜祷所言,今外有蜀吴犹不臣,内则皇子皆年幼。思及武帝创业艰难、文帝鼎业不易,故臣惠窃以为,我魏室可无惠,不可无陛下啊!”
“竖竖子!”
犹是恨恨的骂了声,天子曹叡同样哽咽着昂头阖目,让早就蓄满眼眶的泪水肆意泻下。
一时之间,嘉福殿内君臣皆流涕。
近前的老侍宦转过了身,肩膀不停微微抖动;侧坐榻上的燕王曹宇则是眼睛红红的,正一边以袖胡乱抹着自己的脸,一边取出丝缣为天子拭泪;远处的刘放孙资与曹爽则是别开了脸、以手敷面。
就连夏侯献都涕泪齐下。
但他不是感动,而是出于心中的彷徨与畏惧。
且他隐隐感觉地上的寒气愈来愈重、侵袭的速度越来越汹涌,让他浑身冷得忍不住发抖、唇齿抑制不住的发颤。(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