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逆茶渐浓

第348章 触怒

  “羌贼不足患,当备蜀兵耳。”
  这是夏侯惠在徐邈表奏侧备注的话语,也是天子曹叡召他入宫的原由。
  因为如今魏国朝野上下,都大致有了共识,觉得先前频繁用兵的蜀国已然到了积贫积弱的地步了,近几年内是没有兴兵入寇的可能了。
  故而,当夏侯惠奉诏来到九龙偏殿时,看到天子曹叡正在宴饮。
  除去必然在座的武卫将军曹爽之外,还有燕王曹宇、何晏与何曾等人,就连身为河南尹的夏侯献都在座。众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在舞姬舞动曼妙身影穿插其中,丝竹靡靡欢悦之音充斥殿堂。
  且在夏侯惠见礼入座之后,脸色微微酡红的天子曹叡,竟还以肘支颐举着酒盏如此问道,“今逆蜀已然式微矣!何故稚权犹言蜀兵将来犯邪?且稚权也知羌胡之叛不足为患,亦可谓逆蜀无可乘之机也,彼安能为无功之劳?”
  如此不以为意与隐隐有调侃的语气,以及在聚集宠臣宴饮之时问国事的作态,令夏侯惠心头恼意顿生。
  仅是海东战事的顺畅,就让你欢喜到昏聩的地步了吗?
  有辽东四郡在手,哪个王朝不能将高句丽与濊貊、三韩这些蕞尔小邦按在地上来回摩擦?竟堕落如此,犹如昏君那般在欢宴时问计国事!
  当即,怒其不争的夏侯惠直接离席下拜,俯首朗声请罪,“陛下圣明!乃臣惠愚钝,妄言国事!死罪。死罪。”
  呃~
  高昂清越的请罪之声,令坐宴之人的笑声皆为之一顿。
  就连天子曹叡都不免一愕。
  但很快的,他便回过神来,脸上先是浮起羞恼之色,继而看到被吓得蜷缩在角落的舞姬们惊恐神色,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将直瞪着夏侯惠的目光收回来,挥了挥手,“稚权且先去灵芝池那边罢。”
  “唯。”
  应了声,夏侯惠径自起身大步离去。
  而被他搅了气氛的宴席,自然也持续不下去了。
  哪怕何晏与何曾很是努力的周旋言笑,歌舞声乐也再复妖娆迷人,都无法令曹叡脸上的阴郁融化。
  是故,在夏侯惠离去约莫一刻钟后,天子曹叡便罢了欢宴,带着燕王曹宇在曹爽领宿卫引道下前来灵芝池。
  在此处等候的夏侯惠,恼意已经在秋风轻拂下平息了。
  但对于方才触怒天子的悔意是没有的。
  虽然说,他都刻意隐忍、作恭顺态了那么久,现今一下子就前功尽弃,实属可惜;然而,人设不能崩啊!若是连这种场景他都无有犯颜之举,那么此后天子回顾今日来,恐会觉得他已然变味了——曹叡只是放浪形骸,并非已然昏聩。
  所以,他现在心里正斟酌着言辞,等下怎么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曹叡尤好颜面嘛~
  且身为天子,是可以抛开事实不谈、直接论对错的.
  事实也是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服过散了,大步流星过来的曹叡,还没坐下就遂指着夏侯惠骂道,“海东捷报至,朕欣喜之余在闲暇时设宴欢乐,有何不妥!尔若不喜饮宴、不欲在众人当面言兵事,明言辞去就是,朕非昏聩之主,自会允尔之请。何故当众忤朕之兴?此乃臣子之道乎!”
  你还先委屈上了?
  早年被文帝曹丕禁在府中读书时,没读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句话吗?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夏侯惠甫一听闻,也难抑制怒意充盈腹腔,遂也不顾方才想给彼此台阶下的斟酌了。
  他非但没有依礼口称惶恐请罪之言,反而是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昂头拱手作答,声音依旧清越、半点惧意都无,“回陛下,盖因臣惠尝读史,不曾见君主问臣军国大事时,犹列伎乐倡优在侧之故。且亦尝闻‘君明臣直、君昏臣佞’、‘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之言,臣惠深以为然。是故惠为臣之道,只知以忠直侍君,不知其他。”
  “你!”
  “放肆!”
  本就带着醉意的曹叡,脸上赤红一片,胸膛急促的起伏着,就连指着夏侯惠的手都哆嗦了。
  一旁的燕王曹宇垂头屏息,心中尽是无奈。
  他不明白,为什么不乏机敏的夏侯惠今日就不识趣了。
  明明天子曹叡都意识到自身的失礼之处,也罢宴转来灵芝池问事了,只要夏侯惠俯首认个错就能将彼此的尴尬化解了,何故还要死硬到底呢?
  莫非,还指望天子亲口认错不成?
  而在不远处守着的曹爽,则是眯起了眼偷瞄这边,手也在微微抖着。
  不是担心自身被盛怒的天子殃及池鱼,而是难抑亢奋。因为此刻他心中正不停呐喊着:陛下赶紧下令啊!以大不敬之罪,将夏侯惠送去廷尉署啊~
  然而,可惜了。
  曹叡恶狠狠的盯着夏侯惠好一会儿,最终竟是转身就坐,闭目养神了。
  这让偷瞄的曹爽须臾间瞪圆眼睛、嘴巴微张。
  不是!  
  你闭目养神是什么意思?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就因为一声“君明臣直、君昏臣佞”你就不要威严、放过夏侯惠了?!
  曹爽不敢置信,但也不能不信。
  因为燕王曹宇见天子自顾就坐生闷气了,便也能大抵猜到其没有治罪之意,遂斟酌着言辞想打个圆场。
  没办法,这种情况下,恰逢其会的他最是尴尬了。
  且先前夏侯惠提醒过五斗米教隐患的情分,他也想趁机还了。
  “陛下,国有铮臣,是为社稷之福。稚权虽失之言辞不当,却也是出于忠直之心的性格使然。国事为重,不若陛下先问何故蜀兵将出之事。若稚权言之有理,遂以功抵过;若他乃危言耸听,陛下再将之治罪也不迟。”

 

  他是如此轻声劝说的。
  在外竖起耳朵的曹爽听得真切,也听得悲愤莫名。
  他知道天子绝对会听从燕王曹宇的劝说的,也倏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在宫禁中兢兢业业任职、以恭敬谦虚侍君的过往就是个笑话!
  毕竟,动不动就冒犯天颜的夏侯惠,在天子曹叡心中分量反而更重些。
  事实上,曹爽的猜想没有错。
  从“后人复哀之”到“畏水如虎”,对于夏侯惠的动则犯颜,曹叡早就习惯了,也没有将之下狱治罪的心思。又或者说,自他即位以来,在容人直谏这方面,他的大度在朝野是有口皆碑的。
  是故当燕王曹宇的话语落下后,他也微微睁开眼,侧头斜睥着夏侯惠。
  “臣惠口不择言,冒犯陛下,死罪。”
  对此,夏侯惠自是借坡下驴,径直俯首认错。
  话都怼完了嘛,自然也该认错了。
  “竖子!”
  犹是恨恨的骂了声,天子曹叡再度阖目养神,吐出两个字,“说吧。”
  “唯!”
  应声直身,夏侯惠先是冲着一侧的燕王曹宇颔首致意后,才朗声将心中所思悉数倒出。
  “前朝羌乱纷扰上百年,武帝文帝皆深知其害。遂有武帝以先父虎步关右,文帝以已故大司马河西大捷,令雍凉不复患羌胡之乱也。此乃臣惠言‘羌贼不足患’所凭也。而言当备蜀兵出”
  “诚然,如陛下所言,逆蜀已然式微矣,且区区一二种羌胡部落作乱,亦无有令蜀兵得可趁之机,出兵亦徒劳无功。而臣惠犹敢断言逆蜀将兵出,是为彼此番兵出,不为求功,而乃求为日后绸缪也!”
  “逆蜀不顺天命、擅尊前朝国号,与我魏室乃死生之敌。故而今虽式微,但绝不会坐守待毙,而必困兽犹斗。自文帝之时,逆蜀与贼吴便共盟以抗我国天威,但至今为止,彼等源于地缘干系,不曾有过戮力同心、同期举兵入寇之事。亦可言之,贼吴之力,逆蜀无可借也。且蜀小国尔,不过一州之地。地少民寡却穷兵黩武,又兼数战皆无功,已然积贫积弱、人心涣散矣。他日若再欲兴兵入寇我国,则将必以力有不逮,而寻求外力。”
  “此外力者,唯羌胡部落耳!”
  “昔日陛下即位之际,逆蜀兴兵入寇,陇右三郡皆叛,足见关西边人思乱者众,何况纷扰前朝百年之羌胡?遂臣惠窃以为,此番烧当种羌兴兵作乱,蜀兵得悉消息后,纵使明知无利可图犹必将出兵遥以为应。盖因逆蜀所求,乃示诚于羌胡、结恩取信于陇右,以图他日兴兵入寇可借其力也!”
  灵芝池畔好一阵寂静。
  天子曹叡犹闭着眼睛,但微微垂下脑袋与蹙眉拈须的动作,显示着他已然听进去了,正在思考着对策。
  “虽略有见地,却也是揣测之言。”
  少许,他睁开眼语气淡淡的说道,“是否言中,还须待雍凉有消息传归。今日且将你冒犯之举记下,若今岁蜀兵不出,朕必治你罪。”
  言罢,不等夏侯惠作答便径直起身打算离去。
  “唯。臣惠惶恐,归家待罪。”
  对此夏侯惠连忙起身,垂首侧立一旁恭顺礼送。
  但当曹叡才走出十余步外,他又陡然想起个事情来,便连忙追上去拱手请示,“陛下,臣惠还有一事上禀。”(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