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逆茶渐浓

第344章 作邀

荀??心志是否有变,夏侯惠并没有纠结。

不止是此地此景不适合深究这种事情,也是因为如先前那般的心思:在大势摧压之下,个人心志改变不了什么。

且莫看有不少庙堂公卿遣子侄前来帮忙治丧,但这是因为,此乃他们力所能及、不吝为之的事情。一旦涉及到了身家性命、根本利益的时候,雪中送炭者犹有几多呢?

故而,他也只是与荀??寒暄了几句,便不再打扰其招待其他来人了。

“文馨,且随我走走罢。”

离开待客治丧的草堂,夏侯惠看着次第分设、三两聚集的席位,便让傅嘏自去与文士友人寒暄,自己往东侧的丘陵而去之时,还向身侧作陪的曹馥发出邀请。

对此,曹馥神情微愕,目光中还隐隐有些许惊恐。

没办法,他夙来与夏侯惠无有交集。

且因为上一代的事情,在诸夏侯曹子弟中他与兄长曹震属于边缘化、好事轮不到的那种,而今夏侯惠竟邀他私谈,如何不让他心有惶惶呢?

但他也不敢拒绝。

连忙趋步跟上之余,还出声问道,“唯。不知护军有何吩咐?”

如此恭敬的请问,让夏侯惠脚步微顿,待回头看他谨小慎微的作态,心中大抵猜到了些,遂继续往前迈步时,徐徐而言,“我与文馨虽不曾有往来,但终是有桑梓情谊在,且你我父辈也不曾有恶语相加之事,文馨还是以表字称呼我吧。再者......”以手指了下平地席位那边的人群,夏侯惠才继续说道,“再者,前来凭吊且暂留座谈之人大多文士雅客,我若过去与坐,恐让他们扫兴,遂才想着与文馨闲谈几句,并无他意。”

既然你都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不去打扰他们,但为何不想着我也不愿被你打扰呢?

闻言,曹馥心中愈发郁闷。

张了张口,却不敢抱怨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最终只得颔首以应,“嗯....好,稚权兄。”

“坐。”

来到几块裸露山石处,夏侯惠径直坐下时,还拍了拍身边的空石,“文馨已然冠礼娶妻了,不知日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且就算是我有所打算,又怎敢告诉你呢?

甫一坐下的曹馥心中再次腹诽,但目光也不由迷离了起来。

他知道夏侯惠的意思——

因为旧事的干系,无缘远支宗室子弟成年即被授予职责待遇的他,自冠礼之后,便一直随着姊夫荀粲交游座谈,冀望着能在士林中有所作为。但如今荀粲亡故了,以他的才学难在士林中立足了,今后将以何安身立命呢?碌碌无为当个逍遥侯吗?

所以他也没有当即作答。

他猜测不出夏侯惠问这话的用意是什么。

若是说夏侯惠对他有所图谋.......他家还有什么是能让人惦记的?

而若说如彼方才所言只是闲谈几句,故而善意的问句........敢问,天下哪来无缘无故的善意!

“犹无打算。”

沉默了许久的他,摇了摇头,“想必稚权兄也知晓,我也不知如何作打算。”

确实,我就是知晓了,才想着问你的。

虽然天子曹叡即位之后,便让被贬为庶人的曹洪覆爵并归还其家业,且后来还擢为骠骑将军,但谁都知道破镜重圆裂痕犹在的道理。嫌隙既然都有了,曹洪与其子都不会再如先前那般对魏室有效死之心了,且天子曹叡不会相信啊~

“嗯,我大抵知晓。”

点了点头,夏侯惠眯起了眼睛,看去丘陵下方的人群,“不知,文馨可有行伍之志否?若有,我可在陛下当前作言,应有六分可能促成此事。”

何必谦言呢,以天子对你的宠信,应说必能促成此事才对.......

只是,你因何为我谋职呢?

因为你与曹肇、曹爽以及夏侯献等人不睦的关系,所以想拉拢我来当马前卒吗?

还是说天子与你有所谋,故而打算将我当作用完即弃的代罪羔羊?

警惕暗生、不免往坏处想的曹馥再次陷入了沉默。

之所以没有当即回绝,一来是不想让夏侯惠觉得他不识好歹;另一是才过弱冠之年不久,又兼勋贵之后的他,是有憧憬过沙场建功的,虽然他也知道这种冀望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稚权兄好意,我铭刻于心。”

先道了声谢的他,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疑惑,“只是我也弗能理解,以我家之处境,何故稚权兄犹如此为我谋邪?”

安了,我不图谋你什么。

再说了,你也不值钱,连让我将你作卖的价值都没有。

听出言外之意的夏侯惠心中暗自好笑。

我只是为了你日后不倒向司马家、成为司马家的“马骨”之一。

缘由是在关中任职的桓禺,前些时日做书信与夏侯和叙旧时,还添了几句闲言,说职为长安守备的曹演,在司马懿都卸任雍凉都督了许久的现今,犹时常称赞其在关中的举措,且不乏与司马师书信往来。故而今日与你偶遇,心有所感之下才有了此意。

“缘由,方才我已经说了,你我有桑梓情谊。既是力所能及之事,我也不吝为之。”

不假思索,夏侯惠侧头过来,满脸诚挚的看着曹馥殷殷谓之,“我知文馨有所忧虑,一时之间也难有决定。这样吧,文馨可慢慢思量得当或归去与兄长商议后,再答复我也不迟。只要我犹在庙堂之上,今日之言皆可作数。”

这次,曹馥再没有腹诽之言。

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感动,哪怕他他对夏侯惠的动机犹琢磨不透、犹不敢轻易作答。

毕竟,源于家中有变故的关系,他自记事以来,就见识了太多人情冷暖、也鲜有人让他感受到世间犹有善意在。

呼.......

悄然舒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的他,起身郑重做谢,“多谢稚权兄体谅。”

“不必如此。”

夏侯惠也随着起身,“嗯,我们下去罢,似是要下雨了。”

呃?

他不由昂头看了下天色。

这才发现先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穹,不知从何处飘来了许多黑云,让整个天色都变得灰暗。

仲夏时节晴雨难测,像极了起起落落的人生无常。

只是夏日的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且还会留下彩虹为天穹添色。而飘落在自己家的雨水已然下了很多年了,期待雨收云散这一天的到来也很有多年了,如今终于要否极泰来了吗?

快步跟上的曹馥,时不时还瞥一眼天际。

他的祈求不多。

只要雨停了就好,不想迎来彩虹。

因为浇落在他家的雨水,就是从天穹飘落下来的,所以他不想见也不想为“天”添色。

轰!

轰隆隆~

几声惊雷过后,豆大的雨点俯冲而下,继而汇聚成雨线冲刷着人间。

原本三两成群露天坐谈的人们,已然躲入一侧的简陋草庐中,挤得满满当当的,来得晚些的夏侯惠与曹馥只得站在最外围,时不时就被偶尔斜飞来水滴溅到。

“诸君往里些靠,莫让夏侯护军淋湿了。”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声,让原本站得满满的草庐中间竟硬生生空出一个身位来。

不过,也算是理所当然罢。

前来吊唁之人,不管是官职还是威望,无一能与夏侯惠比肩者。

“不必不必。”

夏侯惠侧着回身,给众人拱手谢绝道,“多谢诸君好意了。我身为老革,淋些雨雪早就习惯了,尚不需避。”

“夏侯护军仁德。”

“尝闻夏侯护军谦让,今日见之,果然盛名无虚士也。”

“夏侯护军何以老革自谓邪?犹记昔日护军年少,在京师乃以文见闻。”

.........

不出意外的,他的推辞,让草庐里迎来了许多赞扬之辞。

也让他有些汗颜之余,心中还生出了些许无奈。

汗颜,自然是他有自知自明,什么仁德、谦让这类的赞誉真不适合落在他身上。

而无奈嘛,则是虽然有过浮华案的警告,但士人文士之间相互标榜沽誉之风犹不能绝,且自己竟也有幸领教了一次。

好在午间的阵雨来时匆匆去也匆匆。

不堪吹捧的夏侯惠,连忙对众人颔首致意走出草庐,对犹随在自己身边的曹馥来了句,“我稍后还有他事,且先别过。文馨若是对我方才提议有了定夺,不管过了多久都可投书于我。”

“好。”

曹馥自是再度谢过。

目视前去另一个草庐寻傅嘏的夏侯惠背影,还顺着视线瞥了眼天际线。

雨停了,没有彩虹。

甚好。

傅嘏犹在坟茔侧的草堂处。

与坐之人有司马师、夏侯玄、何晏、裴徽、王广与司马昭等人。

他们是在效仿魏文曹丕率众文士为王粲送葬时的“驴鸣悼亡”,在荀粲坟茔前辩玄理。

瞧见夏侯惠过来了,他也顺势起身,给众人作揖辞去。

但与他邻坐的夏侯玄,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也随之起身,先按住傅嘏之手,随后对夏侯惠拱手作邀道,“许久未见族叔了。今我等为悼奉倩而谈论才行、名命以及玄理等,略有涉及族叔先前曾参与制定的《都官考课法》。今恰逢时,族叔如若无他事,可否同坐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