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却之
从百家争鸣到独尊儒术,一家独大了近四百年的儒家学说,随着汉献帝禅让天命,也必不可免的步入了式微。
算是成也董仲舒、败也董仲舒罢。
如文帝曹丕尊天子号没几日,就下诏令抛弃了有灾异罢免三公的惯例,便是庙堂不再对儒学全盘接收的左证。
但儒学并不会因此而逐渐消亡。
一来,是它海纳百川、乃集大成者。
说的难听点,就是它极擅长吸收其他学说的理念、换个说法就变为自己的。
就连与之对立的学派都不放过。比如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中,就有墨子学说里天罚理念的影子。
另一,则是统治阶层的需要。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仁义道德的约束等,十分利于天家巩固统治、万世一系。
儒皮法骨也好、王霸道杂之亦罢,只要披上了儒家仁义这层外衣,任何形式的剥削都能变成理所当然。
自然,枯荣并存、此消彼长。
当主流的儒家开始步入式微后,黄老之学也迎来了枯木逢春的契机。
缘由之一,是背景的使然。
自天下丧乱以来,生民百余一。在战乱中幸存下来的人们都渴望着安居乐业、有见识的士人儒者也都知道当与民休养生息,主张无为而治的黄老之学遂成了首选。尤其是在前汉之初,以黄老之学治国诞生了文景之治。
另一则是黄老之学才是真正的集大成者。
如在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中,就指出了无论是儒家、名家、法家、阴阳家还是墨家学说都有缺陷之处。阴阳之说避凶趋吉明四时运行之理,但衍生出来的忌讳太多;儒家重上下尊卑君臣父子之礼,但过于繁琐、博而寡要;墨家强本节用,但矫枉过正;法家等级森严可正上下,但过于严峻刻薄;名家辩证名实之分,但过于强词夺理。唯独道家(黄老之学)重视思想上的修养,“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吸纳各家所长、摒弃各家所短。
没错,黄老之学因为有“道生万物”这个观点在,无论秉持着什么思想,都能想到办法把想表述的内容融入“道”中。
某种意义上,道生万物其实就是容纳百家。
然而,“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的主张,无为而治的方略虽然能快速恢复历经大乱后的民生,但也同样削弱了庙堂权威,导致君主对臣下、郡县的控制力薄弱。在如今蜀吴犹不臣、魏室代汉没多久的背景下,纯粹的黄老之学是不会被采用成为主流的。
遂也促成了玄学雏形的诞生。
在时代背景的约束之下,人们开始探索合适当前的新道路。
这便是夏侯惠其实并不反感刘劭、何晏、夏侯玄、荀粲等人的缘由——他们也只是阐述自己的观点、提出自己的学术新主张而已。
他真正反感的,是尚未出现的、司马家变相推动的“魏晋风流”。
若是历史上司马懿没有洛水放屁、司马昭没有当街弑君,让人们的信仰崩塌、理念不复、道德纲常沦为笑话,人们还不至于沦落到以放浪形骸、酗酒服散、谈玄务虚来麻痹与慰藉自己,将“道”寄托在虚无缥缈中。
故而,甫一听闻夏侯玄的邀请,夏侯惠还是打算应允下来的。
同坐辩论就是求同存异嘛~
反正他是不可能“求同”的,所以也不用担心他们能影响自己,但他可以趁机扔出自己的观点,通过“存异”影响他们啊!
另一个意动的原因,是司马师也在坐,正好可以观其形察其言,看看彼的变化有多寡。
只是这个心思才生出,夏侯惠又按捺了下去。
若是能从言谈举止中被察觉出心迹来,那他也就不是司马师了。
且现今都是景初二年中了,也就近大半年的时间了,他何必要冒着迎来天子曹叡不喜的可能,与这些被浮华案禁锢之人座谈呢?
此外,他是个实用主义者。
在他看来,在这个时代想要维护统治安稳,根基在于礼与法。
礼,主要是用来愚民的。
其所提倡的尊卑、纲常以及仁义道德,本质上是让各个阶层各安其分,明里暗里都在给民众灌输不要造反、继续忍受剥削与苦难的观念。
法,则更多是用来约束权力的。
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权力就是放大人性之恶的最佳催化剂,没有之一。
一旦权力不受约束了,那么世间一切秩序道德都将迎来崩溃。
升斗小民不守法,祸害不过一家一室、至多一乡一邑;而权贵罔顾法,则祸害一县一郡,进而影响中枢乃至朝政失纲、国之不国。
故而,法存在的最大意义,莫过于给强权套上枷锁。
不让有权之人,在占据了七八成国家资源之后犹不知足,犹在贪婪的驱使下用手中的权力去强取豪夺属于小民赖以苟活的两三成。
只要以礼与法为筋骨,其皮肉毛发用什么来装饰、冠以黄老之学还是儒墨等学术的名义,那就是无所谓了。
不管黑猫还是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嘛~
只要是裨益于事、有利于己的,他便不吝取之,管它是源于那种学说、来自谁人提出来的的观点主张。
“承蒙泰初作邀,本应与诸君同坐,奈何我与兰石还要前去拜会陈玄伯。今日已过中,此去也颇有路程,若耽搁恐会失约,遂唯有请诸君莫罪了。且我也无甚才学,泰初所言的《都官考课法》实乃刘常侍所作,我与庾议郎不过奉命见闻罢了,并未参与制定条例,亦不敢以他人之功自居。”
他是这样推脱的,让众人也没有了强留的理由。
毕竟此地乃是洛阳城南,而陈泰守孝草庐在城东,此去还真不近。
“自然,愚者千虑犹有一得。我若以才学不足来却泰初之请,难免有推脱之嫌。故我也己之所思,以附诸君骥尾。夫事者因人而成、败亦由人。才行、名命、玄理等皆在人也。如何论人邪?孟子曰人性本善,荀子曰人性本恶;告子言人性无善无恶,杨雄言人性善恶混。诸君以为,先贤孰对孰错?我私以为,杨雄之论更为妥切。心有恶而未为,则无恶;心有善而未为,则无善。人之善恶,论迹不论心罢。浅薄之见,难登大雅之堂,若有污耳之处,还请见谅。诸君,且先别过。”
言罢,拱手作礼,不待众人反应便径直转身走出了草堂。
傅嘏自是连忙跟上。
他是怕走得慢了,瞧见众人脸上的神情了,会让彼此都很尴尬。
因为夏侯惠的那句“论迹不论心”,隐隐有讽刺的意思在。毕竟《都官考课法》制定的过程早就传开了,明明夏侯惠的主张就是“才大于德”的、只求“裨事益时”的,结果现今又扯出什么人性善恶论,可不就是在托辞指摘他们这些座谈名士“有名无行”嘛~
出了草庐,瞧见夏侯惠在不远处候他,且还在使唤一荀府仆人去做些什么,待他走近那仆人便往草庐里去了。
对此,傅嘏也不在意。
在二人并肩往拴马处去时,他忍不住低声劝了句,“稚权不愿与坐,推辞了便是,何故嘲讽他人,徒生事端。恐今日之后,稚权在士林中的恶誉必复增矣。”
哦?
竟还有这个好处吗?
我本意不过是想再次提醒荀顗一句,哪怕他家堂前名士满座,但对他的仕途冀望毫无半分帮助罢了。
“是我之过,一时口快,竟将兰石也牵扯进来了。”
先前与荀顗私下的会面商谈的内容,傅嘏并不知晓,夏侯惠也不想将尚未确定的事情说透,遂很直接的赔罪。
“嗐,你我之间还说这些作甚。”
很大度的摆了摆手,傅嘏轻轻蹙眉,语气有些担忧,“陛下先前谓卢尚书‘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犹疾浮华驰名之意可见一斑。稚权深受陛下宠信,今却泰初之邀,不与众人同坐清谈,此举并无不妥,我也并非在指摘稚权。我只是觉得现今稚权已居庙堂之高了,也应在意下士林的声誉,以‘曾母投杼’为戒,不使日后仕途徒生事端。”
唉,我也不是无有远虑,更不想当个尖酸刻薄之人的.
只是在“近忧”当前我必须这么做啊,因为近忧不能化解,远虑就无从谈起了!
“兰石提醒,不无道理。”
略略沉默片刻,夏侯惠倏然而笑,“只是兰石也莫忘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塞翁失马?
正接过扈从递来马缰绳的傅嘏,闻言手上一顿、略微扬眉,也不再说什么了。
以他之智,也大抵猜到了夏侯惠的言下之意。
心有唯一的疑惑是他想不明白,近来夏侯惠也没什么触忤天子之事、在庙堂的地位堪称稳如泰山,何故要如此汲汲,竟不惜通过嘲讽名士来取信天子呢?
此时身后隐约有脚步声。
一少年郎疾行过来,先是颔首给傅嘏致意后,才恭敬的对夏侯惠行礼。
“预,见过中护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