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共此宵

桂落阶前秋意晚,旧卷新痕共此宵

秋分过后,桃林的秋意便浓得化不开了。院中的老桂树像是攒足了三季的芬芳,将细碎的金粟缀满枝头,风过处,便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积起薄薄一层金粉,连空气都染着甜糯的香,吸一口,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浸得温润。林羽正坐在廊下的石凳上,手里摩挲着那柄跟随多年的短剑,剑鞘上的缠绳已有些磨损,露出底下暗哑的铜色,却在月光下泛着沉稳的光。

“在想什么?”林婉儿端着盏刚沏好的桂花茶走过来,白瓷杯沿凝着细小的水珠,映着她发间的银桃花簪,簪头的醒神珠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她将茶杯放在石桌上,杯底与石板相触,发出清脆的“叮”声,惊起檐下栖息的夜蛾,扑棱棱掠过桂树枝桠。

林羽抬头,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那里沾着片细小的桂花,像只停驻的金蝶。“在想去年此时,我们正在中都的城隍庙,对着满地白骨,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那时总觉得前路漫漫,如今回头看,倒像是场遥远的梦。”

“可不是梦。”林婉儿挨着他坐下,提起裙摆时,裙角扫过阶前的桂花,扬起阵微香,“你看这茶里的桂花,是去年此时我们一起摘的,晒干了存到今秋,不还带着当时的甜吗?”她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里面装着些干燥的桂花,“阿依托商队带来的苗寨蜜,说用它腌桂花,能存到明年开春。”

正说着,李逸尘抱着坛新酿的桂花酒从厨房出来,酒坛上贴着张红纸,写着“桃坞秋酿”四字,是苏长风的笔迹,笔锋圆润,带着股温和的劲儿。“你们躲在这儿偷清闲!”他将酒坛往石桌上一顿,坛口的泥封裂开细纹,醇厚的酒香混着桂香漫开来,“我跟小安在后山挖了坛去年的桃花酒,今晚正好开封,配着婉儿姐做的桂花糕,才算不辜负这秋夜。”

小安像只小雀般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个青瓷盘,盘里摆着切成菱形的桂花糕,糕上撒着层细密的白糖,沾着几片新鲜的桂花瓣。“林羽哥,你看这糕上的花,是我刚从树上摘的,每片都带露珠呢。”他仰着小脸,鼻尖沾着点面粉,是方才帮林婉儿揉面时蹭上的。

林羽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我们小安越来越能干了,再过两年,就能帮婉儿姐掌勺了。”

“才不要。”小安噘着嘴,把盘子往石桌上放,“我要跟林羽哥学剑,跟逸尘哥学射箭,像你们一样厉害。”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片干枯的银杏叶,叶上用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守”字,“苏先生教我写的,说这是江湖人最该记在心里的字。”

苏长风拄着拐杖从书房出来,身上披着件月白长衫,领口沾着点墨痕,想来是方才练字时蹭上的。他走到石桌旁坐下,目光落在那片银杏叶上,眼里泛起温润的光:“这字虽稚拙,却有股子认真劲儿,比我年轻时写的强。”他接过李逸尘斟的酒,浅啜一口,“前几日整理玄清道长的手札,发现他晚年写过首《桃坞秋兴》,其中有句‘桂香催墨暖,剑影伴书声’,倒像是为今夜写的。”

“先生还记得全诗吗?”林婉儿眼里闪过好奇,她总觉得玄清道长的文字里藏着许多故事,像深埋在桃林土里的酒,越品越有滋味。

苏长风闭目沉吟片刻,缓缓念道:“‘尘外桃蹊接远岑,秋光满坞静愔愔。桂香催墨暖,剑影伴书声。旧卷凝霜色,新醅续客情。何须论江湖,此境即蓬瀛。’”念罢,他睁开眼,望着满院的桂树与灯火,“道长一生漂泊,晚年却盼着这样的日子,可见最难得的,从不是纵横天下的本事,而是这份安宁里的相守。”

李逸尘正啃着桂花糕,闻言含糊不清地接话:“那是自然!当年在黑风寨,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射穿影卫的盔甲,如今倒觉得,能在院里晒着太阳擦弓箭,听小安背书,比什么都强。”他忽然一拍大腿,“对了!望海镇的王掌柜说明日送新腌的鲅鱼来,说要跟我们换两坛桂花酒,给他儿子做满月酒。”

“该多送他一坛。”林羽笑着说,“去年他儿子出生时,我们正在南疆,连杯喜酒都没喝上。”他看向林婉儿,“明日让张婶做些桃花酥,一并送去当贺礼。”

“我这就去备料。”林婉儿起身往厨房走,裙角扫过阶前的桂花,留下串细碎的香。月光透过桂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银桃花簪与发间的金桂相映,像幅流动的画。林羽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在苗寨的吊脚楼,她教阿依绣桃花时,也是这般低头浅笑的模样,心尖像被桂花香浸过,泛起丝丝甜意。

厨房里很快传来研磨米粉的声音,沙沙的,混着远处的虫鸣,格外安心。李逸尘不知从哪翻出副旧骰子,拉着小安玩“猜单双”,输了的要被弹脑门。小安总输,却笑得格外欢,脑门被弹得通红,像沾了胭脂。苏长风坐在石凳上,借着灯火翻看玄清道长的手札,时不时用指尖轻点书页,像是在与故人对话。

林羽走到书房门口,望见墙上挂着的中都地图,城隍庙的位置被用朱砂圈了个小圈,旁边写着“学堂”二字,是苏长风的笔迹。他想起张校尉信里说的,学堂的孩子们总爱围着那块无字木牌唱歌,说那是守护他们的神仙爷爷。心里忽然敞亮——所谓守护,从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像这桂树结果、桃花年年,把念想种在土里,等着后人浇水施肥,长成参天大树。

“林羽哥,快来!逸尘哥赖皮!”小安的叫声从院中传来,带着孩童的清亮。

林羽转身回去时,正见李逸尘把骰子藏在手心,被小安揪着袖子不放,两人闹作一团,桂花糕的碎屑落了满地。苏长风在一旁笑,手里的手札摊在膝头,页脚微微卷起。林婉儿端着盘刚烤好的芝麻饼出来,见此情景,无奈地摇摇头,眼里却满是暖意。

夜渐深,桂香在微凉的空气里愈发浓郁。李逸尘和小安早已靠在石凳上睡熟,小安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嘴角挂着甜甜的笑。苏长风被扶回卧房时,还不忘叮嘱林羽:“玄清道长的手札里夹着张药方,是治风湿的,明日让婉儿抄给灵隐村的老妪。”

林羽和林婉儿坐在廊下,收拾着杯盘。月光像层薄纱,笼着满院的桂树与沉睡的人,远处的池塘里,蛙鸣已歇,只有秋虫在草丛里低吟,像在唱支温柔的摇篮曲。

“你看这桂花。”林婉儿忽然指着枝头,那里有朵迟开的桂花,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明明知道过几日就要落了,还是拼尽全力地开,多傻。”

“不傻。”林羽望着那朵花,声音轻得像月光,“它知道自己的香能留在酒里、糕里,留在我们心里,这就够了。”他转头看向她,目光落在她发间的桂花上,“就像有些人,有些事,哪怕只陪我们走一程,也能暖一辈子。”

林婉儿的脸颊在月光下泛起微红,低头捻起片落在膝头的桂花,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想起在蚩尤台,林羽将太阳玉佩塞进她手心时的温度;想起在中都城隍庙,他挡在她身前挥剑的背影;想起无数个寻常的日夜,他看着她时,眼里藏不住的暖意。这些画面像串用桂香穿起的珠子,在记忆里闪闪发亮。

灶房的灯火还亮着,张婶在收拾明日要用的面粉,木盆碰撞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踏实的烟火气。林羽望着那点暖黄的光,忽然觉得,这桃坞的故事,从来不是他们几个人的,而是灵隐村的老妪、望海镇的王掌柜、苗寨的阿依,还有那些素未谋面的学堂孩童,一起写就的。就像这桂花酒,少了谁的手艺,都酿不出这般醇厚的滋味。

他站起身,往厨房走去:“我去帮张婶劈些柴,明日好用。”

林婉儿望着他的背影,发间的桂花轻轻颤动。她知道,今夜的桂香会落在酒坛里,落在糕饼上,落在每个人的梦里,而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有新的故事在桃坞发生——或许是王掌柜送来的鲅鱼,或许是灵隐村老妪的草药,或许是远方商队带来的阿依的信。

这些寻常的日子,像条绵长的河,载着他们的欢笑与牵挂,缓缓流向更远的岁月。而他们要做的,不过是守着这桃坞,守着彼此,等着每一个日出日落,把这人间的暖,酿得更久,更浓。

夜风拂过,卷起几片桂花,落在沉睡的小安的发间,像撒了把细碎的金粉。远处的天际,已有微光泛起,预示着又一个寻常而珍贵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