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韶华杯倾风和雨

第301章 火种不息

清晨五点的天光还裹着层青灰,老屋里已经腾起白雾。

沈星河蹲在灶前,陶盆里的米被清水浸得透亮,他的手指顺着盆壁摸索,忽然触到一道浅得几乎要化在陶土里的刻痕——那是母亲当年为记水位,用缝衣针一下下划出来的。

水没到第三道刻痕时,米香刚好漫过锅沿,这个习惯他从前总嫌麻烦,此刻却忽然懂了:这口灶哪里是烧饭的工具,分明是活着的族谱,每道刻痕里都沉着母亲的温度,父亲添柴的节奏,还有自己从小到大扒着灶台等饭时,在砖缝里抠出的小坑。

"小心烫。"林夏的声音像片沾了晨露的槐叶,轻轻落在他后颈。

她端着个粗陶罐子,深褐色的酱豆腐裹着层香油,"陈阿婆昨晚在社区群里念叨,说你妈当年做酱豆腐总把坛子埋在槐树根下,说是地气养得香。

我试了三回,今早刚开坛。"

沈星河接过罐子,指尖碰到她冻得微红的指节。

林夏的手背上还沾着点豆瓣碎,许是天没亮就起来发酵的。

他揭开盖子,酱香混着点微甜的酒气窜出来,恍惚间真像回到了十九岁那年,母亲蹲在槐树下埋坛子,回头对他笑:"等你考上大学那天开,保准比蜜还香。"

"赵师傅来了。"沈建国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老人扶着门框,半边脸还挂着没擦净的口水,右手蜷成个僵硬的拳头——那是中风留下的后遗症。

他望着灶台的眼神发直,像只走丢的老狗终于找到了窝。

"爸,煮稠粥。"沈星河把米倒进石磨,"但得碾细。"

沈建国拎着汤勺的手顿了顿:"就他那饭量,稀粥不就成?"

"妈以前给隔壁小囡磨米糊,说米要碾到能过筛子,吞咽才顺。"沈星河推着磨盘,石纹间渗出雪白的浆,"赵师傅老伴走得早,他儿子在深圳送外卖,半年没回家了。"

沈建国没接话,却转身去灶膛添了把松枝。

火苗"轰"地窜高,映得他鬓角的白发发亮。

等米浆熬成半流质的糊,沈星河盛了小半碗,吹凉了递到赵师傅嘴边。

老人的喉结动了动,喝到第三口时突然哽住:"这味儿......是不是加了桂花?"

石磨"吱呀"一声停住。

沈星河望着老人浑浊的眼睛——那里头浮着层水光,像被风吹皱的老照片。

他记得赵师傅的老伴生前总在粥里撒桂花,说"苦日子得配点甜",后来她走了,赵师傅的粥里再没见过桂花末。

"火候带出来的香。"沈星河笑着又舀了半勺,"您慢慢喝,灶上还温着。"

赵师傅喝到见底时,林夏已经在收拾碗筷。

她望着灶边堆着的空碗,忽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竹片:"我想把'灶语卡'换成这个。"竹片边缘磨得圆润,背面刻着朵小梅花,"居民写了想说的话,能挂在院墙上。

纸卡容易湿,竹片能留久些。"

沈建国正擦着灶台,闻言嗤笑:"好好的做饭,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没说完,院门口传来个童声:"阿姨阿姨,我要写卡!"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半截铅笔,竹片上歪歪扭扭写着:"爸爸在新疆修铁路,火要把我想他的话带过去。"她踮脚把竹片挂到院墙上,末了又偷偷把竹片解下来,塞进灶膛里:"火吃了我的话,爸爸就能梦见啦。"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竹片,"噼啪"响了两声。

沈建国背过身去添柴,佝偻的背影突然抖了抖。

林夏要去拦,沈星河轻轻拽住她衣袖——老人的手在柴堆里摸索,指节捏得发白,却没碰那片正在燃烧的竹片。

当晚起风时,沈星河听见院外有敲敲打打的声音。

他披了件外套出去,见沈建国踩着梯子,正往灶棚顶铺油毡布。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后腰上系着的工具袋,里面插着生锈的锤子和钉子——那是他当年在厂子里用的家伙什,下岗后就再没碰过。

"漏雨。"沈建国头也不回,"灶棚漏了,柴火要湿。"

沈星河没说话,搬了条凳子站上去帮他扶梯子。

油毡布铺好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父子俩的手都沾了黑油,却谁都没擦。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院子时,街道办王主任的皮鞋声"哒哒"响着进来了。

他夹着个公文包,脸上堆着笑:"小沈啊,我看你们这'守灶人家'挺有温度,街道想把它打造成文旅项目。

十万冠名费,再给你们申请非遗补贴......"

"王主任。"沈星河指了指灶台,砖缝里还嵌着没清干净的饭粒,"您看这灶台,裂了七道缝。"他摸了摸最深的那道,"我妈当年摔了汤碗,碎片扎进砖里,就成了这道缝。

您说,广告牌能往缝里塞吗?"

王主任的笑僵在脸上,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走时,公文包带子勾住了院墙上的竹片,扯得竹片"哗啦"响成一片。

沈建国蹲在墙角,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才转身回屋。

再出来时,他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是他当年的下岗证明,边角卷得厉害,"兹证明沈建国同志因工厂改制下岗"的红章还清晰可见。

他蹲在灶台边,把纸垫在三条腿下。

最矮的那条腿底下,纸被压出道折痕:"当年觉得这是耻辱,现在才明白......"他拍了拍灶台,"没这些缝缝补补,哪撑得起烟火。"

深夜,沈星河在灯下整理竹片。

大多数是"谢谢小沈"、"灶火比空调暖",直到翻到半片没烧尽的残页,字迹歪歪扭扭:"妈妈不回家,我每天烧一根柴,烧到一千根她就回来了。"右下角画着个哭脸,眼泪是用红笔画的,许是拿水彩笔蘸了水。

他查了代煮登记簿,名字是周小海,住在巷尾那间漏雨的小平房里。

第二天清晨,他特意多蒸了碗饭,放在门口石墩上。

饭底下压着张竹片:"柴要挑干的松枝,三亮三暗才旺。"

三天后,天刚蒙蒙亮,沈星河推开门就看见个瘦高的影子蹲在灶前。

周小海的手背上全是被柴火刮的红痕,正攥着根松枝往灶膛里送。

他的动作生涩,却固执地数着:"一亮......二亮......三亮......"火苗"轰"地窜起来时,他抬头冲沈星河笑,脸上还沾着黑灰:"叔说的,三亮三暗。"

沈星河蹲下去和他一起添柴。

松枝烧得噼啪响,火星子往上窜,在晨雾里划出细碎的光。

这时,他听见院外的老人们在唠嗑:"这两天下雨的兆头,柴火可得收好了......可不是,上回连下三天雨,灶火差点没点着......"

沈建国抱着一捆柴从院外进来,伸手试了试柴堆的湿度,眉头皱了起来。

他抬头看天,铅灰色的云正从东边漫过来,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