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待月西厢下
元稹,字微之,河南洛阳人,生于唐代宗大历十四年(779年),卒于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年)。他是中唐时期举足轻重的诗人、文学家,与白居易并称“元白”,同为新乐府运动的核心倡导者,其诗风明快,善写人情世故,所创“元和体”诗风靡一时。元稹一生仕途起伏,早年以明经科及第,初入仕途便展露才名,后历任左拾遗、监察御史等职,却因弹劾权贵、直言进谏屡遭贬谪,晚年虽官至宰相,却也因党争纠葛,在位仅数月便罢相外放,最终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上。他的文字里藏着半生宦海沉浮,也藏着一段让他晚年仍无法释怀的少年情缘。
崔莺莺,史书中无明确记载,其原型为元稹少年时在蒲州所遇的崔姓女子。据元稹自传体传奇《莺莺传》记载,她出身没落士族,父亲早逝,随母寄居普救寺,容貌清丽,才情内敛,精通诗文。她与元稹的一段情缘,本是才子佳人的俗套开场,却因元稹的仕途选择,最终落得“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的悲情结局,成为唐代文学中“薄情郎与痴情女”叙事的经典原型之一。
唐代贞元年秋天,二十岁的元稹背着书箧,踏上了前往蒲州的路。他此番前往蒲州,是想在这座扼守河东的重镇静心读书,为日后应试做准备。蒲州自古便是兵家要地,城外中条山连绵起伏,城内市井繁华,而元稹选定的借居之所,是城郊的普救寺。
普救寺始建于隋代,历经百年风雨,古朴清净。寺内有大雄宝殿、西厢别院,院内外植满松柏,风吹过时,松涛阵阵,倒合了读书人求静的心思。元稹到寺那日,恰逢寺中僧人做早课,木鱼声与诵经声交织,他提着书箧穿过回廊,向住持求了间屋子,从此每日晨起读书,日暮散步,日子过得平静无波。
贞元十六年(800年)的冬月,普救寺忽然来了一群车马,为首的是一位妇人,身边跟着一位少女,身后还跟着十数名家仆,似是避乱而来。元稹彼时正在院中背书,听见动静便抬头望去,只见那少女身着淡紫襦裙,披着素色披风,垂着帘帽,只隐约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身姿纤细,行走间步态轻盈,如弱柳扶风。后来他才从僧人闲谈中得知,这是崔姓寡妇一家,崔母是故相国的侄女,丈夫早逝,膝下只有一女名唤莺莺,此番是因河中节度使李怀光叛乱,蒲州城内人心惶惶,才带着家眷来普救寺避乱。
李怀光叛乱后,其部将杨朝晟率军劫掠蒲州,乱兵一路烧杀抢掠,很快就逼近了城郊的普救寺。寺中僧人慌作一团,崔家母女更是吓得发抖,崔母虽是大家出身,此刻也没了主意,只能拉着莺莺的手落泪:“我们孤儿寡母,若是被乱兵掳去,可如何是好?”这话恰好被路过的元稹听见。元稹虽年轻,却有几分侠气,他见崔家母女处境可怜,又想起自己身为士人,当有担当,便主动上前对崔母说:“老夫人莫慌,不如让晚辈去与乱兵交涉,或许能保寺中平安。”
崔母闻言又惊又喜,连忙起身道谢:“若公子能救我母女性命,老身必当重谢!”元稹当下便取了自己的名帖,又找寺中住持借了僧人的度牒,伪装成寺中管事,走出寺门与乱兵交涉。他故意夸大自己与河东节度使的交情,又许以些许财物,竟真的说服了杨朝晟的部下,让他们绕开普救寺,转而劫掠其他地方。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崔母对元稹感激涕零,当即决定设宴答谢。宴席就设在普救寺的禅堂,崔母坐主位,元稹坐客位,侍女们端上了精致的菜肴,还有蒲州当地有名的桑落酒。酒过三巡,崔母忽然对里屋喊道:“莺莺,快出来谢过元公子!”话音刚落,帘幕轻掀,那位此前只露过身影的崔氏女便走了出来。
这一次,她没有戴帘帽,元稹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肌肤胜雪,唇若涂朱,一身浅红衣裙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莺莺走到元稹面前,屈膝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如细语:“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元稹见状,竟一时看呆了,手中的酒杯险些滑落,连忙起身回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得飞快——他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女子,仿佛是从诗卷中走出来的佳人,让他平静的心,忽然起了波澜。
宴席过后,元稹满脑子都是崔莺莺的身影。思来想去,他决定用自己最擅长的诗文传情,试探莺莺的心意。
普救寺的西厢别院,与元稹所住的东厢房只隔了一道回廊。自那日宴席后,便常常在回廊徘徊,希望能再见到莺莺,可每次都只看到崔家的侍女出入,见不到莺莺的身影。他知道莺莺是大家闺秀,不便随意抛头露面,便取了纸笔,写下一首《春词》:“深院无人草树光,春风吹送百花香。废园桃李犹开户,野老篱边自种桑。”诗中暗含他想见莺莺却不得的心境。
写好后,他找了个机会,将诗笺交给了崔家的侍女红娘。红娘是莺莺的贴身侍女,性子活泼,见元稹递来诗笺,便知他的心意,笑着接过:“公子放心,我一定把诗交给我家小姐。”元稹心中忐忑,目送红娘走进东厢房,便在回廊下等候,度日如年般盼着回音。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红娘才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叠好的纸笺,递给元稹:“我家小姐说,公子的诗写得好,这是她回的诗。”元稹连忙接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短短二十个字,却让元稹心花怒放——“待月西厢”“迎风开户”,分明是邀他夜里到西厢相见!
当晚,月色皎洁,洒在普救寺的庭院里,地上如铺了一层银霜。元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到夜深人静时,悄悄走到崔家门前,果然见房门半开着,里面烛火摇曳,他深吸一口气,轻轻走了进去。
莺莺正坐在梳妆台前,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脸颊泛红,眼神中带着几分羞涩,又有几分不安。元稹走上前,行了一礼:“小姐深夜相邀,不知有何见教?”莺莺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轻声道:“公子救我母女性命,又以诗文相赠,我……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诗回赠。只是夜色已深,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若被母亲发现,恐多有不便。”
元稹闻言,心中一愣——方才诗中的情意明明那般明显,为何此刻她又这般冷淡?他正要开口追问,红娘却从门外走进来,笑道:“小姐,夜深了,元公子确实该走了,明日再相见也不迟。”元稹见状,只好作罢,又向莺莺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的屋子,元稹辗转反侧,想不明白莺莺为何忽冷忽热。直到第二日,红娘又来找他,才解开了他的疑惑。红娘说:“我家小姐虽是女子,却也知礼教为重,昨日邀公子来,是怕拂了公子的心意,可真见了面,又怕失了分寸。公子若真心喜欢我家小姐,便该多些耐心,慢慢打动她才是。”
元稹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此后,他便常常借着请教诗文的名义,与莺莺书信往来。他会写蒲州的秋景给她,说“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也会写自己的志向给她,说“奋翼笼中鸟,归心海上鸥”;有时还会写些俏皮的小诗,逗她开心。莺莺的回信,起初还带着几分拘谨,后来渐渐放开,会与他讨论诗文中的典故,也会分享自己的日常,比如“今日在院中摘了几朵菊花,插在瓶里,倒也雅致”,字里行间的情意,如春日的溪水,慢慢流淌出来。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两人虽未常见面,却已通过书信熟络起来。一日,元稹又写了一封信给莺莺,说自己近日读《诗经》,读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心中竟满是向往。莺莺收到信后,沉默了许久,最终让红娘给元稹带了话:“明日午后,小姐在西厢的花园里等公子。”
第二日午后,阳光正好,花园里的菊花开得正盛。元稹如约而至,见莺莺正站在菊花丛旁,穿着一身白色襦裙,手里拿着一把团扇。见他来,莺莺走上前,说道:“公子的心意,我已知晓。我虽为女子,却也慕公子之才,更感公子之德。若公子不嫌弃我出身孤苦,我愿与公子私定终身,只是……只是此事不能让母亲知道,还需公子日后有了前程,再上门提亲。”
元稹闻言,激动得抓住莺莺的手,连声说:“我绝不会嫌弃你!日后我若及第,必定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绝不负你!”莺莺被他握着手,脸颊通红,却没有挣脱,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阳光洒在两人身上,菊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那一刻,元稹觉得,纵使日后有再多的风雨,有此刻的承诺,便已足够。
贞元十七年(801年)春,长安科举考试的消息传来,元稹离开蒲州,前往长安应试。离别前夜,普救寺的月色格外清冷,西厢的花园里,两人相对无言,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带着几分萧瑟。
莺莺手里拿着一个锦盒,递给元稹:“这里面是我为你缝的棉衣,长安比蒲州冷,你要多穿些。还有……还有我写的几首诗,你在路上若是想我了,便拿出来看看。”元稹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他知道,这里面装的不仅是棉衣和诗,还有莺莺的牵挂。他紧紧握住莺莺的手,声音有些哽咽:“莺莺,你等我,等我及第后,立刻回来接你。”
莺莺点了点头,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你在长安要照顾好自己。”元稹伸手为她擦去眼泪,却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湿了。他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将莺莺拥入怀中,感受着她的体温,仿佛要将这份温暖刻在心里。
贞元十八年(802年),科举放榜,元稹名落孙山。这个结果让他备受打击,他拿着落榜的名单,站在长安的街头,只觉得无比失落——他不仅辜负了自己的努力,更辜负了莺莺的等待。
他不敢立刻给莺莺写信,怕她失望。直到过了半个月,他才鼓起勇气,给莺莺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落榜的消息,说自己打算留在长安继续复习,等下一次科举再考。信寄出后,他心中忐忑,怕莺莺会因此离开他。
没过多久,莺莺的回信便到了。信中没有责备,只有安慰:“公子不必灰心,一次落榜不算什么,只要公子肯努力,日后必定能金榜题名。我会一直在蒲州等你,无论你考多少次,我都等你。”
读着莺莺的信,元稹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知道,莺莺是真心对他,这份情意,比什么都珍贵。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复习,下次科举一定要考上,绝不让莺莺再等下去。
此后,元稹在长安更加刻苦地读书,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他也会定期给莺莺写信,分享自己的学习进展,而莺莺的回信,也总是充满鼓励。两人的书信往来,成了元稹在长安最温暖的慰藉,也成了莺莺在蒲州最殷切的期盼。
贞元十九年(803年),元稹再次参加科举考试,这一次,他终于不负众望,以明经科及第,元稹欣喜若狂,第一时间便给莺莺写了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说自己很快就能调回蒲州,或者接她来长安。
莺莺收到信后,也是喜极而泣。她盼了这么久,终于盼到了元稹及第的消息,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等到那个承诺中的未来了。
然而,元稹的仕途,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顺利,唐代的官场,注重门阀家世,若没有权贵的扶持,想要升迁,难如登天。
就在这时,一个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吏部尚书韦夏卿看中了他的才华,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韦丛嫁给她。韦夏卿是朝中重臣,家世显赫,若能娶韦丛为妻,元稹不仅能得到韦家的扶持,仕途也能平步青云。这个诱惑,对于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元稹来说,实在太大了。
一边是与自己私定终身、等待了数年的崔莺莺,一边是能让自己仕途腾飞的韦家小姐,元稹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他想起了蒲州普救寺的那段时光,想起了莺莺的温柔与深情,想起了自己当初的承诺,可他又想起了自己多年的寒窗苦读,想起了在长安的艰难处境,想起了自己的仕途理想——他实在无法放弃这个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经过几夜的辗转反侧,元稹最终还是选择了仕途。他知道,这个选择会伤害莺莺,会让他背上“薄情郎”的骂名,可他还是下定了决心——在他看来,爱情固然珍贵,但在现实的仕途面前,只能退居其次。
他没有立刻告诉莺莺这个决定,而是先接受了韦夏卿的提亲,与韦丛定了婚。婚礼定在贞元二十年(804年)春,婚期将近时,元稹才给莺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情,只有冰冷的决绝。他说自己与莺莺的感情,不过是少年时的“风流韵事”,如今自己已入仕途,当以国事为重,不能再沉溺于儿女情长;他还说,莺莺是“佳人”,自有更好的归宿,希望她能忘记过去,另寻良缘。
莺莺收到这封信时,正在蒲州的庭院里修剪菊花——那是元稹当年最喜欢的花。她展开信,读着里面的文字,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冰窖。她不敢相信,那个曾经对自己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那个让自己等待了数年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久后,元稹与韦丛在长安举行了婚礼,婚礼办得十分隆重,朝中许多权贵都来道贺,元稹穿着喜庆的礼服,接受着众人的祝福,脸上满是笑容——只是没人知道,在他内心深处,是否有对莺莺的愧疚。
而在蒲州的普救寺,莺莺在母亲的安排下,嫁给了一位姓郑的官员。婚礼很简单,没有喜庆的鼓乐,没有热闹的宾客,只有莺莺一身红色的嫁衣,却掩不住眼底的悲伤。她嫁给郑郎后,恪守妇道,孝顺公婆,相夫教子,成了众人眼中的贤妻良母,只是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笑——那个在普救寺的月光下,曾笑得如菊花般灿烂的少女,永远地消失了。
元稹与韦丛婚后,果然得到了韦家的扶持,仕途一路顺遂。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唐顺宗即位,元稹因与王叔文、柳宗元等人交好,被提拔为左拾遗;元和元年(806年),唐宪宗即位,元稹又调任监察御史,出使剑南东川,查处了一批贪官污吏,名声大噪。
元和四年(809年),韦丛病逝,年仅二十七岁。韦丛的去世,给了元稹沉重的打击。他与韦丛婚后五年,感情深厚,韦丛不仅在仕途上支持他,更在生活上悉心照料他,是他的贤内助。韦丛去世后,元稹写下了许多悼亡诗,其中最着名的便是《离思五首》,诗中“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句,道尽了他对韦丛的深情,也成了流传千古的名句。
只是,在对韦丛的思念之外,元稹心中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崔莺莺,又渐渐清晰起来。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仕途的起伏,他见惯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也经历了生活的悲欢离合,越来越觉得,少年时那段纯粹的感情,是多么珍贵。
元和十年(815年),元稹因弹劾权贵,被贬为通州司马。在通州的日子,远离了长安的繁华与纷争,也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回忆过去。他常常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风景,想起蒲州的普救寺,想起西厢的月光,想起莺莺的笑容和眼泪。他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了仕途放弃了莺莺,后悔自己的“始乱终弃”,让那个曾经深爱自己的女子,落得如此悲情的结局。
于是,在通州的一个雨夜,元稹拿起纸笔,决定将这段尘封的往事写下来。他给这篇传奇取名为《莺莺传》,文中的“张生”,便是他自己的化身,而“崔莺莺”,便是那个让他牵挂了半生的女子。他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详细叙述了自己与莺莺在普救寺相遇、相恋、私定终身,后又因仕途放弃莺莺的全过程。
在文中,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始乱终弃”,甚至写下了“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这样的句子,以忏悔的口吻,剖析自己当初的自私与薄情。他也详细描绘了莺莺的美丽、善良与痴情,写她“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写她“垂鬟接黛,双脸销红”,写她收到绝情信后“怨其薄情,而不敢怒”的悲伤——字里行间,满是对莺莺的愧疚与思念。
《莺莺传》写成后,元稹将其交给友人传阅,很快便在文人之间流传开来。有人为崔莺莺的悲情结局叹息,有人指责元稹的薄情,也有人赞他敢于坦诚自己的过错。而元稹自己,在写完这篇传奇后,心中的愧疚似乎减轻了一些——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过去,只能通过文字,表达自己迟来的歉意。
后来,元稹的仕途又经历了多次起伏,他曾官至宰相,却也多次被贬谪,最终在大和五年(831年),病逝于武昌军节度使任上,享年五十三岁。
元稹与崔莺莺的这段情缘,始于普救寺的一场相遇,终于长安的一次取舍,成于暮年的一篇传奇。它是唐代文人爱情故事的一个缩影,有着才子佳人的浪漫,也有着现实与理想的冲突;有少年的意气风发,也有中年的追悔莫及;有女子的痴情与悲情,也有男子的薄情与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