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一分生机
数日前，天宫。
“您是说，要以仙力保下他们？”天道很是惊讶，继而不解，“仙力是您的本源力量，也是灭杀魔元的关键，怎能用在世人身上？而且，世人的命运自有天地见证，哪怕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人族也会渐渐崛起。”
天道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辛莲竟然说，要以部分仙力，为所有人留下一分生机。
可她不是不在乎人界吗？
天道如此想，便也问出口了。
“恕我无礼，您不是不在意世人吗？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辛莲目光依旧落在天宫底下挣扎的人族身上，淡淡道：“说到底，罪魁祸首其实是苍鸿和流兆，还有包庇他们的仙族，他们也根本没想过我和云昭能不能解决魔元。而无辜的人族却承受了这一切，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天道明白了，辛莲这是为人族抱不平呢。
它再一次惊讶地盯着辛莲。
或许它错了。
辛莲不是不适合苍生道。
这一刻，天道隐约感觉辛莲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
辛莲转身，眸光扫向天道。
“至于你说世人的命运自有天地见证，因为你是天道，所以你可以冷酷地旁观一切，但我不是。我以前是仙，现在是人，我有情欲，我就做不到无动于衷。”
……
北泽，无极宫。
宫内一处内殿中，冰霜一直蔓延到殿外。
楼煜轻车熟路走进去，在地上盘腿坐好，而他面前的冰池中，隐约可见四个光团飘来飘去。
楼煜双手托脸，和以前一样开始说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他一边说，思绪也不禁飘远。
自从那场大战结束，已经过去一万多年了。
那最后一战中，辛莲牺牲自己，同魔元和魔种一起覆灭。但紧接着，西海海水倒灌，所有死在大战中的人都活了过来。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当年，辛莲早就为所有人埋下一分生机。
最后，留在云昭体内，又随他一起藏在西海的那半颗心唤醒了所有人。
在众人缅怀辛莲的时候，兰四阙以那盏绿灯，悄悄寻回了辛莲五人的一点气息，带回无极宫慢慢温养。
因为楼煜受伤最轻，所以他很快苏醒。
兰四阙也没让他瞒着人，说越多人心中怀有对辛莲的感激和思念，她就能越快重塑肉身。
于是楼煜就出去走一圈，所有人都知道她们还活着了。
但无极宫不让除楼煜和何天衡以外的任何人来，而且这两人也只能每百年来一次，每次最多只能待两个时辰。
于是所有人每次都提前传音楼煜，让他带上几句话啥的。
思及此，两个时辰也快结束了。
楼煜双眼微红，对着冰池轻声道：“南枝，你……”
他带着哭腔：“你要加油啊，南枝！快一点醒过来吧，丹桐前辈……他快撑不住了……”
冰池中的一抹光团微微闪烁，似是在回应他。
楼煜走后没过三天，就收到了兰四阙的传音，急匆匆赶来无极宫。
脸色苍白的洛南枝活生生站在大殿中，楼煜激动地哭出来。
但没时间寒暄，他抓住洛南枝，就往外飞，都来不及看兰四阙一眼。
“南枝！我们快回隐月居！丹桐前辈在等你！”
只是，那一战后，所有人虽然活了过来，但修为都倒退至少年时期，且灵气复苏非常缓慢，也是这几年，才渐渐浓郁。
楼煜抱着等大家一起的想法，一直没怎么修炼，至今还是元婴后期，根本无法撕裂空间，瞬移到安城。
他急得带人飞，所有疾速符都往身上贴，一边还注意刚醒的洛南枝是否会不舒服。
但照这种速度，到隐月居最快也要三天了。
楼煜心里急得不行。
“我们来帮你们！”
云层中蹿出好些人，正是任泱齐改之、半春郝连乘、谢苍谣钟之宁风舒等人！
消息倒是快！楼煜暗想。
但这些人修为也都在元婴期。
如此，只能各显神通了。
一叠黄色符箓砸过来，剑修斩出剑气推动二人飞行，乐修曲子吹得飞起！
楼煜和洛南枝瞬间飞出去，空中还传来他的怒骂。
“靠！南枝要是晕了，我和你们没完！！”
齐改之以手搭棚，观察了会，点头道：“嗯！这次创新的疾速符很不错！！”
众人：……
敢情是把楼煜他们当试验品了啊？你敢当着他的面说吗？！
飞了一段时间，金色龙尾在云边划过。
“洛娘！我来啦！！”
是花无忧！
楼煜拉着洛南枝坐上去。
赤色鸾鸟在身后振翅一推，金龙长啸，瞬间飞出数千里。
很快，众人就到了隐月居。
洛南枝跳进院子里，飞快推门而入。
趴在床边的郎禾猝然转头，潸然泪下。
“南枝！南枝！！你快来看看你阿爹！！”
说话间，洛南枝已经扑到床前。
她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床上这个瘦骨嶙峋的人，怎么会是她那素来爱洁的父亲呢？
洛南枝怔然：“你……”
丹桐早年入魔，虽与洛南枝重逢后多有克制，但魔气依然时时刻刻侵蚀他的身躯，能坚持到现在，真的是很强的意志了。
丹桐已经瘦的只剩一层皮，脸色青黑，两颊干瘪，眼瞳瞪得大大的。
枕头边是那柄凤栖梧桐。
终于等到女儿，丹桐瘦弱的手紧紧抓住洛南枝。
“南枝……”
这一声呼唤，令洛南枝瞬间落泪。
她紧紧握住父亲的手，那声很少呼唤的“阿爹”终于不再难为情地喊出来。
“阿爹！是我！南枝回来了！阿爹！！”
丹桐露出一抹笑，眼角的泪滚在鬓发中。
郎禾不敢细看，背着身捂着嘴哭。
丹桐微微抚摸女儿的眉眼，眸中除了疼惜，更多的是释怀。
南枝，意为寒梅。
他和洛凰，初见于寒梅下，彼此心动，却不知对方亦心动，直到阴阳相隔。
“南枝……”
“阿爹，我在。”
“你是天下第一的炼器师，我和你母亲都很骄傲。我与凰儿，虽爱你，但也未尽多少父母责任，都是师弟抚养你长大，日后你走得再远，也要记得回家看看他。万剑山庄没了，他也很孤单。”
“我……我知道。没有师尊，就没有我，我不会丢下他的！”
丹桐轻笑。
洛南枝用力抹掉眼泪，不想眼前的人变得模糊。
“阿爹……”她声音颤抖。
只剩一口气的丹桐扬眉：“嗯？”
洛南枝很用力地说：“您若是见到阿娘，就告诉她，我爱她。”
豆大的眼泪串串落下。
“我爱她，也爱您。”
丹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继而浮现笑意。
他笑着答应：“好。”
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郎禾转身，最后呼唤：“师兄！！”
洛南枝痛哭。
……
洛南枝醒来几年后，曲云昭和雁来月也渐渐苏醒。
冰池中也就只剩下一人。
又一个百年快到了，楼煜今天总有点心神不宁。
心跳得极快。
他准备提前去无极宫。
可巧的是，洛南枝三人也是这么想。
四人对视一眼，拔腿往北泽冲。
“楼煜！你怎么还动手呢！你耍赖！”
“靠！南枝！你不能请长生开挂啊！”
“喂！云昭早就飞走了啊！你们墨迹个鬼啊！”
四人一路你坑我我坑你到了无极宫，刚冲进去，就见观星台上，三道身影已立在那里。
那人回头，银发雪眸，一如往昔。
她轻轻一笑：“我回来了。”
众人呆愣，生怕这只是个梦。
“师叔！！”
还是楼煜先反应过来，冲过去，近到身前却极小心抱着人。
他不敢太用力，但眼泪出卖了他的心情。
“师叔，我好想你！我们都好想你！”
雁来月四人也是眼眶渐红，缓缓走过来。
辛莲拍拍楼煜的脑袋，微笑看着众人。
“所以，我尽力回来了。”
楼煜嗯了声，大颗大颗泪珠往下淌。
他露出大大的笑容。
他这一生，流过太多泪，大多充满痛苦和绝望，但以后，只会是幸福的眼泪了。
——
四方协会会长的继任大典在即，玄陵府又是爆满，许多人都提前赶来，就为了找辛莲玩。
但得知辛莲正为翟秋声修补他的长枪，便只能互相结伴去玩了。
协会总部中，边晚正进行着每日一骂。
翟秋声这个老不死的，明明还年轻着，乖徒才刚醒，他就非要将摊子丢给人！人家还虚弱着呢！居然好意思让她修自己的法器！
也亏翟秋声脾气好，不和他动手，两人小孩一样怼来怼去。
正此时，一道耀眼光束升至天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仙器的气息！”重微道。
是辛莲所在的静室。
众人赶到时，只见一柄长枪威风凛凛横在空中。
枪尖锋利，寒芒闪闪，龙纹耀耀，法印显威。
作为主人，翟秋声很清楚感受到本命法器已经升阶了——变成仙器了。
但他还只是人族修士，便也受到了一丝压制。
一道身影从光束中走出，对面前的辛莲尊敬行礼。
“玉龙拜谢神君。”
这是枪灵啊！
一时间，众人看向翟秋声的目光都是艳羡。
辛莲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她看向翟秋声，有些歉意：“抱歉，我没收着力，没想到给它提阶了。”
翟秋声耸肩：“无妨，玉龙很开心，你们没事就好。”
翟秋声本来也没想这么快将协会交出去，他也担心辛莲的身体，但兰四阙说，她走到人前，更有利于恢复神力。
是的，辛莲已经成神了。
她也是醒过来才发现，仙印已经转化成了神格。她不再是仙，而是神了。
想来是决心牺牲时那一瞬间的感悟，加上这次历劫圆满完成，让她再次突破，得证神身。
不过她事前为众人留下生路，也算逆天改命，自是要付出代价，加上体内无心，醒来后也是十分虚弱，需要慢慢恢复。
至于成为会长，辛莲也没有不情愿。
反正到时候把事情丢给郝连乘就是了。
趁在檀玉几许也在，辛莲轻轻在剑身上划过，血气点点在指尖汇聚，然后她轻点洛南枝眉心，留下一点血滴印记。
“洛氏的血脉之力，终究是要还你的。”
洛南枝摸了摸额心，倒也没太大感觉。
辛莲再轻轻一弹神剑，金色神力漫上剑身，不仅修补了它的缺口，还给它镀了层金边。剑气激荡，檀玉几许激动地转来转去。
太好啦！它又变得更强啦！
辛莲无奈笑笑：“你也想要化灵？别着急，你化灵的机缘即将到来，且耐心等待便是。”
檀玉几许点头，又弹了几下。
辛莲挑眉：“你说剑祖？唔，我在仙界待的时日不算长，虽没见过他，但听说过他，想来也是一切都好，你无需担心。”
辛莲又略略抬手，一旁西门凌别在腰间的佩剑葬日就飞到手中。
众人一看便知她要做什么，唐芜有些担忧：“辛莲，你刚醒不久，不着急的……”
多年前，辛莲曾短暂封住葬日的煞气，后来便不了了之。
“无妨，很好解决的。”
辛莲从剑柄拂到剑尖，那些煞气被一一拔出，然后屈指一弹，消散在空中。
西门凌只觉压在心头多年的沉闷瞬间消散。
萧一骁打量着他，奇道：“西门！感觉你整个人都明亮了！”
西门凌白他一眼，接过焕然一新的剑，朝辛莲郑重行礼。
“多谢神君！神君大恩，无以为报，任凭差遣。”
继任大典当天，颂天广场装点得十分隆重，来往的所有人都忍不住看了辛莲一眼又一眼。
她身着一身银色长袍，银发松松垂在身后，额心一点淡金色印记，眸中像是含着雪，一眼望去，便是一片银白。同色腰带上，腰链坠着大串小串的珍珠，银丝香球和红线铜钱偶尔调皮地划过，便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站在她身边的兰四阙依旧一身黑袍，但他手上那盏绿灯却更加精致，隐约透出淡淡的金光，而上面还蒙着一层银纱。
有人盯着看了好久，才想起来，这不就是那日辛莲头上的银纱吗？！
人来人往间，辛莲就躲在角落偷懒，兰四阙也不走，默默陪在她身边。
雁来月嘀咕道：“他是在炫耀吗？”
曲云昭说：“显而易见。”
辛莲继任，八方来贺。
所有宗门、世家、一盏灯、血狱、还有很多民间组织……都来了，有的还拖家带口的，广场差点挤不下。
吉时至，翟秋声等人早已在高台上等待，辛莲懒洋洋走上去。
待她站定在翟秋声面前时，身上的衣服便瞬间换成了那套会长服饰，乾坤塔乖巧垂在腰间。
这位曾经的会长难得端庄了神情。
“辛莲，交给你了。”
再多的叮嘱不必提，辛莲比任何人都明白四方协会的责任。
她点头：“交给我。”
说罢，其他人后退，翟秋声召出玉龙枪，辛莲徒手对上他，两人开始过招。
这也是历来继任大典的一环，象征责任的转接，不需要来真的，所以两人只是过了几招就停手。
翟秋声眨眨眼，笑得很贼。
“叫声老师来听听！”
边晚那家伙，天天在他耳边炫耀自己得了“名分”，可他也不过是私下的罢了，倘若辛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上自己一声“老师”，那不得气死他？！哈哈哈！
心里这么想，翟秋声嘴都要笑裂了。
辛莲面露无奈。
翟秋声心底划过一丝失落。
幸好他说的小声，不然这么多人看着呢，不是太没脸——
“多谢翟老师教导。”
翟秋声：……
当这声老师传来时，翟秋声还是不可避免地愣住。他看着眼前人略带一丝捉弄的眼神，心中几番酸涩翻滚，最后都化为了一腔喜悦。
不是觉得自己等的苦，只是见过以前的辛莲，又看看如今的她，便觉得一切来之不易。
边晚差点咬碎了牙。
锦烨面露期待。
辛莲接受了边晚和翟秋声，那自己也是有机会的吧？
翟秋声龇牙一笑：“好！好——”
三个好还没说完呢，他就双眼一翻，直挺挺倒下。
一旁的孟含光立马将人接住，人中一掐，又醒了。
鼻血还噗噗往外冒。
辛莲以拳抵唇，噗嗤一笑。
她甚少笑得这般开心，众人都看呆了。
重微笑着解释：“神的老师，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翟秋声一抹鼻血，看见辛莲的笑，也傻傻笑了，大手一挥，大气道：“这有什么？区区流鼻血，再来十次我也扛得住！”
天璇笑嘻嘻：“下次就不是流鼻血了，而是天打雷劈了！哈哈哈！”
一道长长的阶梯出现在面前，最上面是会长的宝座。
翟秋声做了个请的手势。
辛莲刚踏上灵梯，却突然停下，回头一看。
只见在人群中观看的无妄突然颤动起来，飞到她身后。
濯枝也走出来，惊讶地看着无妄。
银色长剑震动不已，剑鸣嘹亮，剑气不断迸发。
众人不解。
辛莲却没有再动，而是耐心等待。
很快，一道银光从剑中飞出，落地成形。
剑灵无妄，一银一红，异色双瞳。
她俯身下拜，虔诚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无妄，拜见吾主。”
辛莲只有两柄剑，而今濯枝雨和无妄皆有剑灵，还是此间唯二的剑灵。
在座多数人都要羡慕地流口水了。
辛莲笑着颔首，抬手扶起无妄。
然后她登上灵梯，一步步坚定向上。
濯枝和无妄对视一眼，也跟在后面，始终后辛莲一步。
灵梯其实很长，但辛莲很快就登顶。
她坐上那只有会长可以坐下的王座，指间翻转乾坤塔。濯枝和无妄一左一右，重微和天璇则静静站在她身后。
如此，礼成。
接下来，便是郝连乘继任副会的相关礼仪了。
玄陵府中，到处都是恭贺之声。
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都以一种尊敬、仰慕的虔诚视线看过来。辛莲能感觉到，有什么在体内复苏，而那空空的心口处好像也有什么在流淌。
她仰头望着苍穹，新的天道已经形成，她也隐约感觉到仙门的气息。
看来再过不久，她就要离开人界。
继任大典一结束，翟秋声就带着宁嘉跑路了，他说的理直气壮，反正他也不是会长了，怎么就不能去过舒服的养老日子呢？！
令大家惊讶的是，四位统领中，向来最稳重的申屠霓也第一个请辞，她连人都培养好了，就是寒蝉。
辛莲大方同意了，孟含光、风无归、卫如风都眼红了，也开始抓紧时间培养看好的人。
辛莲只在玄陵府待了三个月，就准备去各处走走。
郝连乘无奈：“你就放心交给我了？”
辛莲笑道：“你比他们都靠谱，很多时候比我都细心，我再放心不过了。”
郝连乘面上不显，心里却为这话心软。
辛莲又道：“若真有什么急事，我也能察觉到，你放心，背后有我。”
郝连乘眸中闪烁，不自禁看向辛莲。
相比几个月前，辛莲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厚重，不怒自威。
他早已明白，这一去之后，她再回来，就是离别之时了。
她总是走得这么快，令他望尘莫及。
郝连乘心神摇动，然而那些情绪最终也被压下，只化为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