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没名字的,才该写名字
地脉抬升后的第三日,破晓的晨光未能驱散笼罩在九州上空的异象。
那九卷《苟道真经》所化的金册并未如世人所料那般功成身退,反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游移,最终在天穹正中,组成了一道前所未有的环形星轨。
九卷金册如九颗初生的星辰,光芒璀璨,而封面上的侧影,也愈发清晰。
那不再是单一的强者之姿,而是一幅幅众生百态的剪影——有蜷缩在墙角躲避风雪的孩童,有在漫天大雪中三步一叩首的苦行者,有扛着与身体不成比例的柴薪、最终昏倒在山路上的樵夫……每一个侧影,都代表着一段被世人遗忘、被史册抛弃的卑微人生。
最引人注目的,仍是为首的那一卷,林闲啃着干馍的侧影依旧,但其下方的文字,却已悄然改变。
不再是玄奥难懂的经文,而是四个苍劲古朴、却又蕴含着无尽力量的大字——始篇·无名者录。
万柳城南,破庙的一角,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馊味的老乞丐,仰着头,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天空,一动不动地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忽然,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弯下腰,用那双枯槁如鸡爪的手,狠狠抓起一把混着草根的湿泥。
他没有笔,更没有纸,只是颤抖着,将这把泥土抹在自己那件破了无数个洞、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袄子上。
泥土的痕迹歪歪扭扭,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沉寂。
一行字迹,在破袄上显现:“谁说贱命不能落笔?”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岭黑石矿,一个刚刚从塌方中被救出的老矿工,在昏迷中坠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通天彻地的巨大石碑前。
碑面光滑如镜,清晰地照出他满是煤灰的脸庞、破烂不堪的衣衫,以及那双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显得格外浑浊的眼睛。
石碑之顶,高悬着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天命簿。
可这号称记载众生命运的簿册之上,却是一片空白,空无一人。
老矿工愣住了。
他想起自己一生劳碌,想起那些死在矿井深处、连一块墓碑都没有的工友。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怒火自胸腔深处轰然爆发,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光滑的碑面发出了灵魂的咆哮:“我活过!我喘过!我在这世上受了一辈子苦!凭什么没我的名字!”
怒吼声落下,石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鸣。
下一刻,他额头眉心处,一道细小的伤口裂开,一滴浓稠而滚烫的血珠,不受控制地飞出,径直落入了光滑的碑面。
血珠触碑的刹那,并非染红,而是如墨入水,瞬间融入其中。
紧接着,那空无一字的碑面之上,竟开始疯狂地浮现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名字!
他们不是帝王将相,不是仙门巨擘。
他们是北岭黑石矿的杂役,是万柳城外饿死的流民,是东海之上被风浪吞噬的渔夫,是边关沙场上无人收敛尸骨的戍卒……是千千万万个,从未被任何史书典籍记载过的,无名之人。
而在那万千名字的最顶端,第一个浮现的,赫然是——北岭黑石矿·无名。
“啊!”老矿工猛然从梦中惊醒,满身冷汗。
他大口喘着粗气,梦中的景象却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
他没有片刻犹豫,挣扎着爬起来,疯了一般奔出工棚,冲向城外的一片乱石荒坡。
他拾起一块在雷击中烧焦、边缘锋利的焦石,对着一面相对平整的巨大岩壁,用尽了毕生力气,一笔一划地刻了下去。
“黑石矿死者名录。”
每刻下一笔,坚硬的岩缝中,便会渗出一丝暗红色的液体,如血,又如墨,散发着淡淡的土腥气。
他刻下第一个名字:“王二狗,丙区三号矿道,死于塌方。”
刻下第七个名字时,异变陡生!
整片山壁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轰隆巨响中,一道巨大的裂缝从他刻字的地方蔓延开来。
紧接着,一块高达数丈、通体黝黑的无字石碑,竟从裂缝中缓缓升起!
石碑表面泛起一层微弱的光芒,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唤醒。
老矿工刻下的那七个名字,竟自动烙印其上,而更多的名字,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碑面上自行浮现,速度越来越快,光芒也越来越盛。
这一次,出现的不仅仅是黑石矿的死者,还有万柳城去年冬天饿死的孩童,东海数十年前被巨浪吞没的渔夫,三百年前在边关战死的无名戍卒……
凡史册无载,凡天地不记,此刻,皆归此碑!
此事瞬间震动天下!
七大仙门勃然大怒,视之为对天道秩序最严重的挑衅。
一道由七大掌门联手推出的“正名令”传遍九州:“天命自有归属,仙凡各有其位。凡人妄自称名者,魂魄永镇幽冥,万劫不复!”
一道金光划破长空,一名金丹真人亲临万柳城外,他面容冷峻,眼中满是视凡人如蝼蚁的漠然。
他的任务,便是毁掉这块大逆不道的无名碑。
“区区顽石,也敢妄议天命!”他冷哼一声,双手掐诀,一枚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焚魂印”瞬间凝聚成形,带着足以将神魂都焚烧殆尽的恐怖威压,狠狠砸向石碑。
然而,就在法印脱手的那一刻,他脸色骤变,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他胸口炸开,一段被他封印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来。
那是他五岁那年,家乡遭遇大旱,父母双亡,他被灾民裹挟着卖给了人牙子,最后辗转进入了一家修仙宗门的外门为奴。
在宗门的奴籍账册上,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冰冷的代号——“丙三七”。
“丙三七,今天再偷懒,就没饭吃!”
那段被视为奇耻大辱、早已被他用无上道法斩去的记忆,此刻竟因无名碑的气息而重新复苏!
焚魂印失去了控制,轰然倒卷,灼热的业火瞬间烧穿了他半边绣着云纹的华美道袍,露出焦黑的皮肉。
他再也无法维持御空之姿,踉跄着从半空中跌落,重重跪倒在无名碑前。
全城的凡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看到了高高在上的仙人,竟对着一块凡人立下的石碑,狼狈下跪。
金丹真人浑身剧烈颤抖,眼中满是挣扎与痛苦。
最终,他仿佛认命一般,颤抖着从怀中最贴身处,摸出了一张早已泛黄、残破不堪的纸片——那是他当年逃离宗门时,唯一留存下来的半页奴籍。
他缓缓伸出手,将这张象征着他最不堪回首的过去的纸片,轻轻地、郑重地,贴在了冰冷的石碑之上。
碑面光芒一闪,那张奴籍残页瞬间化为飞灰。
而在石碑的末端,悄然多出了一行细小的字迹:“丙三七·今归名。”
破庙中的老乞丐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此地,他静静地立于新生的石碑前。
夜风忽起,卷来的却不是沙尘,而是成千上万、漫天飞舞的泛黄纸片。
那是九州各地无数百姓,自发撕毁的卖身契、贬奴令、绝户状……
老乞丐随手接住一张,覆于碑面,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以前,他们不给我们名字,是为了让我们忘了自己是谁。现在,我们自己写,不是为了挤进他们的史书……”
话音未落,整座无名碑骤然爆发出万丈金光!
碑上那成千上万个名字,竟在同一时刻脱离石碑,腾空而起,化作一场前所未有的璀璨流星雨,无视了天地法则的束缚,逆冲九霄!
苍穹之上,坚不可摧的天幕,竟被这场由凡人之名汇聚而成的流星雨,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
透过裂缝,隐约可见上界的天门之后,有数道惊慌失措的虚影,正狼狈地收卷着某种古老的名册,仿佛生怕被这凡间的浊气所污。
风中,一道几不可闻的残识,带着欣慰与疲惫,轻轻低语:“闲……他们开始自己写命了。”
这是无名碑升天的第一日。
没有人知道,当第七日的晨光洒落时,这片大地上,所有曾在这场无声的呐喊中留下痕迹的凡人之躯,将会迎来何等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