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躺下去的人多了,地就抬起来了
第七日,天光乍破。
九州大地上,所有在心中默念过《苟道真经》的凡人,无论是在阴冷的地牢里忍受鞭笞,或是在不见天日的矿洞深处喘息,亦或是在荒僻村落里苟延残喘,都在同一瞬间,感到心口处升起一团温热。
那热流不似真气,不灼经脉,却像一捧故乡的温土,温柔而坚定地抚平了他们所有的恐惧与不安。
下一刻,一种无法抗拒的意志降临。
牢狱里的囚犯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矿洞里的苦力放下了沉重的镐头,荒村里的老叟停止了无望的眺望。
他们不约而同,缓缓躺倒在地,脊背紧贴着身下或肮脏、或坚硬、或冰冷的土地。
“我喘,我在。”
一句简单到近乎卑微的默念,自千万人的心底响起。
刹那间,奇迹发生。
千万个体的呼吸,竟在冥冥之中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汇成一道宏大到无法想象的韵律。
这韵律沉稳如山,悠长如河,与深藏于九州地底、被修士们称为“地脉金丝”的古老脉动,达成了完美的共振。
轰——隆——
一声发自大地心脏的闷响,传遍九州四海。
九大地脉节点,那被历代仙门视为九州根基、轻易动弹不得的龙脉之枢,竟在同一时刻剧烈震颤。
然而,那并非崩裂的预兆,更非毁灭的嘶吼。
那是抬升。
一种缓慢却不容置疑的抬升。
仿佛有亿万双无形的手,正从地底深处伸出,托举着整片大陆的基石。
又仿佛,那平卧于大地之上的千万凡人,他们孱弱的脊梁在这一刻化作了世间最坚固的杠杆,正一寸,一寸地,将这片他们生于斯、死于斯的土地,决绝地、骄傲地,托向苍天!
万柳城废墟中央,老矿工张五平躺着,满是老茧的掌心,还死死攥着那半块早已冷硬如石的馍片。
他的眼前,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叫林闲的年轻人。
许多年前,那孩子也是这样,在所有人的嘲笑声中,蹲在墙角,一口一口,无比认真地啃着一块最粗劣的干馍。
那时候,张五觉得那是屈辱,是蝼蚁在命运脚下的挣扎。
可现在,当他的脊背与震动的大地相连,当他的呼吸与千万同类的呼吸共鸣,他忽然懂了。
那不是屈辱,是扎根。
是将自己的一切,都深深扎进这片土地,无论它多么贫瘠,无论头顶的风雪多么凛冽。
只要一息尚存,便能从最深的泥土里,汲取活下去的力量。
张五浑浊的老泪滚落,他颤抖着将那半块残馍送入口中,用混着血丝的唾沫将其浸润、软化,然后轻轻地、珍重地,吐在身下的泥土里。
那不像是一次丢弃,更像是一场播种。
片刻之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就在那混着血唾的馍屑落下的地方,一株新芽破土而出。
它非金非草,色泽苍白,茎干却不像任何植物,而像一节一节隆起的脊椎骨,倔强地向上生长。
顶端,一朵肉色的花苞悄然绽放,其形如人唇,在微风中轻轻开合。
一声轻响,微弱得仿佛幻觉,却清晰地传入了张五的心底。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青云宗。
宗主峰大殿内,负责监测地脉的测灵盘疯狂旋转,指针最终定格在一个从未有过的、血红色的刻度上——“龙脊倒悬”!
“混账!”青云宗主霍然起身,眼中神光爆射,满是惊怒,“地脉乃九州之基,向来如神龙俯首,镇压气运。今日为何倒悬而起,竟有掀天之势!?”
他无法理解,更无法容忍。
这片大地,本该是他们这些仙门上宗的基石,是他们予取予求的资源,如今,这基石竟敢自己动起来!
“传三长老!”宗主怒吼响彻云霄,“布‘镇岳九钉阵’!以我宗九柄镇山仙剑,钉死那九处异动节点!我倒要看看,是这地硬,还是我青云宗的剑利!”
号令一下,九道璀璨剑光冲天而起,撕裂天穹,带着煌煌神威,分袭九州九大龙脉节点。
每一柄仙剑,都蕴含着足以劈山断岳的可怕力量。
然而,就在剑尖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即将刺入大地的瞬间,异变陡生!
剑落之处,地下竟伸出无数只虚幻的手臂。
那些手臂或苍老,或瘦弱,或带着镣铐的烙印,或残留着劳作的伤痕。
它们是青云宗历代以来,被贬为杂役,被罚入矿山,最终默默无闻、劳累致死的无数亡魂残念!
生前,他们为宗门基业献上了一切,死后,他们的残念依旧沉睡在这片土地。
今日,当大地被同类的呼吸唤醒,他们也醒了。
千万只虚影之手,在九柄仙剑之下汇聚,层层叠叠,前赴后继,齐心协力地向上托举。
仙剑之威,何其浩瀚!
可在那无穷无尽的托举之下,剑尖竟被死死抵住,悬于离地三寸之处,剑身疯狂嗡鸣,却再也难进分毫!
废墟高台上,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此刻却站得笔直。
他脚下的大地正在缓缓抬升,他能看到远方的群山,不再是静止的剪影,而是如同一道道被唤醒的巨浪,正汹涌起伏。
他忽然解下腰间最后一枚旧草牌,那是他乞讨生涯的身份凭证。
他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
他用血指,在粗糙的草牌背面,坚定地写下两个字——
不跪。
写完,他弯下腰,将这枚染血的草牌,轻轻插入老矿工身旁那株肉唇花下的泥土里。
仿佛一声无声的号令。
那朵肉唇花苞猛然张开,如同一张贪婪的嘴,一口将“不跪”草牌吞入花心!
整株植物瞬间暴涨,节节攀升,眨眼间便化作一株高达十丈的巨物!
其根系更如苏醒的怒龙,疯狂向地底深处游走蔓延。
根系所过之处,远方那被亡魂之手托住的镇岳仙剑,竟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哀鸣,坚不可摧的剑身上,悄然浮现出一道道细密的裂痕!
当夜幕降临,大地的抬升终于停止。
但这片大地,已整体比昔日高出了足足三丈。
曾经地势低洼的万柳城废墟,此刻竟成了一座悬于平原之上的孤城。
乞丐仰卧在废墟的最高处,身下是坚实而温暖的土地,头顶是璀璨而遥远的星河。
他望着星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们总说,飞升要踩着万人的肩膀。可我们谁也没有站起来——我们,只是不肯再跪下去了。”
星空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千万星辰,在那一刻忽明忽暗,仿佛在无声地回应。
而在九州最深的地底,那株吞噬了“不跪”草牌的巨花,悄然闭合了它的肉唇。
在其幽深的花心之中,第一个完全由凡人呼吸与不屈意志凝结而成的全新符文,缓缓成型。
那是一个古朴而充满力量的字——“立”。
这一夜,大地归于沉寂,但苍穹之上,却有九道目光,依旧俯瞰着这片刚刚挺直了脊梁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