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最破的袄子,披着最硬的道
那是一道伛偻而坚韧的身影,仿佛从岁月深处走出的活化石。
他的每一步都踏得极沉,在万柳城光洁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个个模糊而潮湿的土印。
这片繁华之地,车水马龙,修士往来如织,却无一人能看透这老者身上那股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厚重气息。
他就是自扫帚岭徒步三月而来的老矿工。
无视周围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他径直走向那面迎风招展的破旧幡旗。
幡下,一株翠绿的新芽正破土而出,生机盎然,与周遭的破败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矿工沉默地卸下背上那只沉甸甸的麻袋,解开束口,一股混杂着泥土芬芳与矿石铁锈味的独特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袋中那泛着暗红色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倾倒在幡旗之下,围绕着那株新芽,堆起一个微型的、神圣的土丘。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朝圣,疲惫地呼出一口浊气。
随即,他从那破得快要散架的棉袄怀中,极为珍重地取出一物——那是一片早已干硬得如同石块的冷馍残片。
他将这半块馍,轻轻地放在了新芽旁边的泥土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安放一件绝世珍宝。
“老丈,”一直静静注视着他的乞丐,也就是如今这群“躺平修士”的头领,缓步上前,目光落在他那件露出灰白棉絮的破袄上,“天凉了,换件新衣吧。”
老矿工缓缓摇头,沙哑的嗓音像是两块矿石在摩擦:“不必了。这袄子,沾过扫帚岭的矿灰,埋过兄弟们的草牌,它比任何金丝锦袍,都更懂得什么叫‘苟道’。”
一句话,让乞丐眼中的敬意更浓。
这件破袄,早已不是衣物,而是一部活着的史书,是他们这群底层挣扎者无声的勋章。
夜幕降临,万柳城灯火通明。
三道强横的气息自南方天际呼啸而至,最终落在幡旗前不远处。
来者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正是南方三大散修联盟派来的使者。
“我等此来,是为共襄盛举。”为首的使者皮笑肉不笑,开门见山,“听闻贵方另辟蹊径,创下‘草牌签到’之法,实乃奇思。我三家联盟愿与诸位共立新宗,将此法发扬光大。当然,作为诚意,还请道友交出‘草牌炼制法’与那‘还魂牌’的核心奥秘。”
名为“共立新宗”,实则巧取豪夺。
周围的“躺平修士”们个个怒目而视,空气中的气氛瞬间紧绷。
乞丐却笑了,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反而客气地一拱手:“远来是客,三位使者一路辛苦。请,薄酒一杯,聊表心意。”
一场气氛诡异的宴席就设在幡旗旁边的空地上。
几张破桌,几条长凳,酒是劣酒,菜是粗菜。
三位使者脸上挂着矜持的假笑,眼中却满是藏不住的鄙夷。
酒过三巡,那为首的使者终于按捺不住,放下酒杯,发出一声轻笑:“道,需明师引路;火,需高台相传。诸位这般甘当泥腿子,终日躺平成风,纵使偶得一丝机缘,也不过是萤火之光,终究难登修行之大雅。若无我等扶持,尔等之道,不出百年,必将湮灭于尘土。”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老矿工,忽然站了起来。
他没有反驳,甚至没有看那使者一眼。
他只是缓缓地,将身上那件视若珍宝的破棉袄脱下,小心翼翼地平铺在自己面前的地面上,正对着那面迎风的幡旗。
然后,他盘膝坐了上去。
刹那间,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形如枯槁的老人身上。
老矿工闭上双眼,胸膛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起伏,一停,再停,三停……正是矿工们在憋闷矿道中为了节省体力与空气,于生死间磨砺出的“三停呼吸法”。
这本是凡俗的保命之技,此刻却透着一股与天地共鸣的玄奥。
“叮!”
一声清脆的、仿佛只在他神魂中响起的提示音,破空而出!
就在这一声响起的瞬间,他身下那件破旧棉袄上,一道道因磨损而裂开的缝隙,竟骤然泛起微弱的荧光!
那光芒如水,温柔而坚定。
使者脸上的嘲讽还未散去,便化为了错愕。
老矿工的呼吸没有停。第二次“三停呼吸”完成。
第二声签到之音响起!
那荧光猛然炽盛,顺着破袄中交错的棉絮,如同蛛网般瞬间爬满整件衣物!
一条条光之脉络清晰可见,仿佛人体的经脉,又似大地的灵脉,玄奥无比!
“这是……以身为炉,以衣为鼎?”一名使者失声惊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老矿工古井无波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第三次呼吸变得无比艰难而绵长。
“叮——!”
第三声签到之音,不再是神魂中的脆响,而仿佛是一记洪钟大吕,在每个人的心头轰然炸响!
异变陡生!
那件破旧的棉袄,在没有半点火星的情况下,轰然自燃!
但那火焰却是冰冷的、灿金色的,没有一丝热量,只是纯粹的光与道的显化!
棉絮、布料在光焰中迅速消解,化为一捧灰烬。
然而,那灰烬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在半空中缓缓凝聚,彼此交融、压缩、重组!
最终,在一片倒吸冷气声中,竟凝成了一片温润如玉的铭文板!
铭文板上,一个个古朴的文字自动浮现,正是林闲当年在柴房中随手默写,却被这群人奉为圭臬的《苟道真经》残篇!
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天地的至理,仿佛是大道亲自执笔,将他们的“苟活”赋予了无上荣光!
“真经显化!天地共鸣!”
三位使者彻底失态,眼中爆发出无尽的贪婪与狂热,几乎是本能地就要飞身抢夺!
“站住!”乞丐冰冷的声音响起,他一步踏出,挡在玉质铭文之前,脸上挂着一抹讥讽的冷笑,“三位要的是‘法’,对吗?可你们不懂,我们的道,不在什么秘籍,也不在什么传承,只在……还敢不敢喘这口气。”
他指着那悬浮的玉质铭文,声音陡然拔高:“你们站着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我们却躺着、坐着,成了自己的道!这件破袄烧了,可你们看,这道,是不是反而变得更硬了?”
三位使者面色铁青,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们想要强抢,却又忌惮这诡异莫测的手段,更畏惧那玉石上流转的、令他们神魂都为之颤栗的大道气息。
乞丐不再理会他们,对身后众人朗声下令:“来人,将此‘道玉’,埋入万柳城地脉之中!”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虔诚的脸庞,一字一句,声震四野:
“从此,谁穿破袄,谁就是传道人!”
三日后,三位使者悻悻而归,带回去的只有一个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消息——一群疯子,烧了自家的宝贝,只为证明一口气的价值。
万柳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老矿工在众人狂热的庆祝中,却悄然离开了人群。
他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最后一捧从扫帚岭带来的矿土。
他将这捧土,小心地混入一批新炼制的、空白的还魂牌原料之中,然后趁着夜色,将这些混合了特殊原料的牌子,尽数埋入了城北的一片荒地里。
他什么也没说,做完这一切,便又回到了幡旗下,继续像往常一样,坐下,呼吸,签到。
七个夜晚悄然过去。
第八日的清晨,那片被老矿工“播种”过的城北荒地,竟悄无声息地长出了一百多株翠绿的嫩芽。
这些嫩芽的形态,与幡旗下的那一株一般无二,皆是扫帚岭特有的扫帚芽。
更诡异的是,每一株新芽的根须之下,都缠绕着一块空白的、无名的草牌。
乞丐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股异常的生机波动,神识瞬间笼罩而去。
当他的神识探入那些无名草牌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牌中,竟已自发地记录了足足三百多个陌生的“首次签到”记录!
这些人,遍布城中各个角落,有的是贩夫走卒,有的是佣兵散修,他们从未见过林闲,甚至没和乞丐说过一句话。
他们只是听说了那晚“破袄传道”的壮举,只是听说了“谁穿破袄,谁就是传道人”的宣言,便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学着那份决绝与坦然,默默地躺下,喘出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口“苟活”之气。
乞丐抚摸着一株微微颤动的新芽,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微弱却坚韧的愿力,喃喃自语:“原来……道火,从不怕雨,只怕……没人敢点。”
他的话音未落,神识深处猛然一震。
他清晰地感觉到,以万柳城地脉下那块“道玉”为核心,一股无形的、浩瀚的共鸣正顺着大地深处的脉络,如同涟漪般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那不是力量的传递,而是一种“道”的呼唤,一种“呼吸”的同步。
他的神识仿佛被这股共鸣牵引着,瞬间跨越了千山万水,感知到在遥远的大地各处,一缕缕相同的气息,正在破土而出。
这片天地,仿佛一张巨大的网,而他,刚刚听到了这张网被拨响的第一个音节。